1848大清烧炭工 第262节

  老农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缠绕着麻绳,敲打着犁铧,眼神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他们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风霜,也刻满了对土地的敬畏与期盼。

  望着这片与时间赛跑的繁忙春耕景象,彭刚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以雷霆之势夺取了这片土地,但真正要滋养撑起一个新政权,靠的并非是刀剑铳炮,而是眼前这泥水中每一株被小心栽下的禾苗,是农民们这弯下的脊背和深陷泥淖的双脚。

  洪杨等人在广西时梦想中的那个人人饱暖的天国,真正的根基,并非天京高耸坚固的城墙,亦非天父天兄的神眷,而是眼前这群看似卑微、实则伟大的劳苦大众。

  回到武昌城的北王府,未及入府,彭刚便见一欣喜若狂,不修边幅的虬髯大汉立于北王府仪门前。

  彭刚定睛一看,北王府仪门前之人原来是六团团长陈阿九。

  见到彭刚,陈阿九大步流星,兴冲冲地迎了上来,几乎是吼叫着向彭刚报喜:“殿下!哈哈哈!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何喜之有啊?”彭刚笑着问道。

  陈阿九是具体负责指挥北殿水师作战的军事主官,他亲自来武昌当面向彭刚报喜奏捷。说明北殿水师这几个月在洞庭湖的巡视没有白费功夫,定是有所斩获,而且这个斩获还不小。

  陈阿九也是个见过世面的江湖人,些许微末功劳不至于高兴成这样。若非是打了天大的胜仗,绝不会如此失态。

  “殿下!哈哈哈!发了!我们发了!”

  兴奋得意之下的陈阿九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几步抢到彭刚面前,激动得双手都在空中比划,唾沫星子横飞。

  直到彭刚一旁的黄大彪朝陈阿九挤眉弄眼,提醒陈阿九注意仪态,陈阿九这才反应过来时,先朝彭刚行了礼。

  “慢点说。”彭刚说道,“把气先喘匀了再说话。”

  陈阿九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脸上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声音因极度兴奋而更加洪亮:“殿下!是粮饷!四川那帮清军给湖南送的粮饷,足足有四十五万两雪花银!全他娘的是成色上佳的四川官锭!还有八万石好谷!哈哈哈,全让咱在洞庭湖君山附近让咱们水师一口给吞了!连皮带骨,一点都没糟践!”

  陈阿九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描述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洞庭湖战场:“狗日的清军船队,拖得老长,防备稀松!我带着水师的弟兄们,趁着晨雾,拦腰就撞了过去!杀声一起,那帮押运的绿营兵就是个样子货,没放几炮几铳就哭爹喊娘,跳水的跳水,跪地求饶的求饶!咱都没费多大劲,就跟拎小鸡似的,全给拿下了!

  殿下您没瞧见呐!那装银子的箱子,沉得哟,四个弟兄抬一箱都费劲!撬开一看,白花花的官银,晃得人眼晕!还有那粮船,吃水线深得都快到船舷了,全是新米!香得很!”

  说着,陈阿九伸出粗壮的手指,掰着数给彭刚听,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经初步清点,四十五万两四川官锭,只多不少!粮米有点可惜了,这帮四川佬过三峡时三峡水险,沉了些船,两万石好谷子喂了鱼。

  不过咱们也顺手捞了一百三十多条好船,不少火药铅子,刀枪旗帜无算!哈哈哈,张亮基和骆秉章那两个老小子,这会儿怕是哭都找不着调门了!”

  四十五两雪花银,八万石新米,一百三十多条好船,这样的战果确实丰厚。

  荆州战役之后,北殿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如此之多的缴获了。

  时间最近的巴陵城南大营、新墙河大营破营之战,北殿和辅殿在这一战中的战果更多的是毙俘清军人员,缴获的钱粮实际上并不是很多。

  “六团将士伤亡情况如何?”彭刚问及六团在这一战中的伤亡。

  “折损了一百零五号兄弟,伤亡除了雾重造成的少许误伤之外,多是由川营重庆镇总兵余万春的镇标营亲兵造成的,偌大一个船队,三千多号运丁水手,也就余万春的四百来号镇标营标兵有些血性,勉强抵挡住了咱们一阵。”陈阿九回答说道。

  “余万春现在何处?俘虏了多少运丁水手?”彭刚闻言眉头一皱,问道。

  六团是彭刚唯一的常备水师团,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卒,虽说此战缴获丰厚,战损比听起来也很好看,不过一百零五人的伤亡不小了。

  “余万春被我给活捉了,连同俘获的两千四百五十五名运丁水手,由团副陈淼解运武昌。我乘轻舟快船而来,要比他们快些,他们明日便可抵达武昌。”陈阿九向彭刚汇报完,拍起了彭刚的马屁。

  “殿下真乃在世诸葛,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料定必有清军粮船去往长沙,让我们六团日夜巡视留意,方有此大捷。”

  在世诸葛,这是左宗棠喜欢的名号,彭刚对这个名号并不感冒。

  再者,以湖南一省之财政难以供养十万大军,且湖南的清军中还有不少是清廷的野战部队,供养这些部队的粮饷可比一般部队高。

  稍微动点脑子都知道骆秉章他们肯定要想办法从外省协济粮饷供应湖南的清军。

  彭刚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让陈阿九暂时先下去休息。

  翌日,六团团副陈淼押运着洞庭湖君山一战中缴获的物资,俘虏的四川运丁水手抵达武昌。

  彭刚在北王府的西花厅单独召见了陈淼,问及洞庭湖君山一战的经过。

  一战伤亡过百,放眼北殿过往的战史都很罕见,洞庭湖君山一战,恐怕没有陈阿九说得那么轻松写意。

  陈阿九撇开大部队和陈阿九,只身先赶到武昌向彭刚当面奏捷一事,这种行为本身也有点反常。

  陈淼是彭刚亲自带出来的一期生,比陈阿九更了解彭刚的性子,不敢添油加醋,更不敢有所隐瞒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洞庭湖君山战役的经过告知彭刚。

  押运粮饷的四川运丁水手多数不堪一击不假,可余万春的镇标营还是比较精悍能打的。

  当时陈淼主张发挥北殿水师舰船的火力优势,压制余万春的镇标营船队,徐徐图之,反正清军在洞庭湖没有水师部队敢来救援余万春所部清军,他们有的是时间。

  可陈阿九或因性急之故,亦或许是为了逞能,没有听进陈淼的劝阻。

  直接带着五六百号广西湖南老兄弟一窝蜂压了上去,直接接舷跳帮作战,迅速打垮了余万春的镇标营,取得了此次的洞庭湖君山大捷。

  听到陈阿九直接带了五六百广西湖南老兄弟直接一拥而上,彭刚不由得面色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次伤亡的一百零五号水师将士,不会全是广西湘南的老兄弟吧?!

  广西老兄弟和湘南的老兄弟虽然是当下北殿的精华所在,作战勇猛,战时能做到如指臂使,可也不能像陈阿九这么用。

  彭刚素来爱惜他的士卒,尤其是老卒,毕竟经过血火淬炼出来的老卒难得,短时间难以补充。

  譬如当初攻打陶恩培守的衡州府府城衡阳时。

  衡阳的两千守军实为乌合之众,要是彭刚照陈阿九的这种莽夫打法,用不了大半个月,堆人命最多两三天就能拿下来衡州府府城衡阳。

  可彭刚并没有那么做,而是让罗大纲老老实实地穴地裂墙,等城墙塌了之后再攻城。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宁可多耗费些时间和物资,也要尽可能地减少北殿士卒的伤亡。

  罗大纲和陈阿九都为海寇出身,加入北殿前为纵横粤桂地区的悍匪,两人作战时表现出来的那股子勇猛和冲劲没的说。

  但罗大纲的勇并不是匹夫之莽撞,罗大纲临战时能做到收放有度,不会上头,会动脑子。

  比之已经能独当一面的罗大纲,陈阿九差得还是有些远了。

  “将洞庭湖君山一战的伤亡人员汇总一份名单交给我。”

  彭刚对眼前面带愧色,局促不安的六团团副陈淼说道。

  陈淼早有准备,从衣领中掏出已经准备好的伤亡人员名单呈递给彭刚。

第312章 以小人之心度北王之腹

  陈淼此番是有备而来的,一个三千多人的满编常备水师团一战伤亡逾百这么大的事情,陈淼认为以彭刚的性格肯定会亲自过问。

  彭刚接过并打开陈淼呈递上来的名单仔细览阅了起来。

  虽说陈淼的字迹比起在平在山时已经有了进步,不过字仍旧是写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好在彭刚已经看习惯了他这些学生的鬼画符,览阅起陈淼的这份名单不算吃力。

  毕竟比起部分的二期、三期学员,一期学员的字迹已经称得上工整了。

  陈淼的这份名单抄写的很用心,名单上不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名字,而是以表格的形式清清楚楚地备注上了伤亡将士的籍贯,加入北殿的时间以及伤情。

  陈淼没有把彭刚在平在山时教给他们的这些东西全都还回来,彭刚颇觉欣慰。

  只是看完这份名单,彭刚稍微有些好转的心情一扫而空。

  阵亡的三十七名六团将士中,居然有半数是平在山时期的老兄弟。

  彭刚阴沉着脸,命黄大彪去把陈阿九带到西花厅来。

  不多时,陈阿九便出现在了彭刚面前。

  彭刚面无表情地说道:“洞庭湖君山一战的大胜可喜,六团的将士们厥功至伟,我心甚慰,六团的将士应当褒奖,参加此战的六团将士每人赏银五两,战时表现出众,有大功的,你们拟一份名单上来,额外加以升赏。”

  陈阿九闻言咧嘴笑着,刚要谦逊两句,却见彭刚偏过头紧紧盯着陈阿九,话锋轻轻一转,问陈阿九道:“陈阿九,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陈阿九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愣了一小会儿后,开口回答说道:“阿九虽是粗人,但跟殿下起事也有两年多了,这般道理,阿九明白。”

  “此一战六团将士阵亡三十七人,重伤者甚多,其中阵亡的将士半数为在平在山的老兄弟,此事是否属实?”彭刚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痛惜,目光沉静地盯着已经有些汗流浃背的陈阿九。

  陈阿九原本兴奋的劲头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高涨的情绪渐渐回落。

  他咂摸了一下嘴,虬髯抖了抖,说话的声音变得小声了许多:“呃……是,清军困兽犹斗,也有几艘船拼得凶,跳帮接舷时,折了些好兄弟……”

  此战确实折损了十八个平在山时期的老兄弟,其中的八人,还是陈阿九当艇军时期的老兄弟。

  胜利的狂热情绪褪去,战友伤亡的具体数字此刻变得清晰而刺目。

  彭刚站起身,走到陈阿九身前,亲手为他倒了一碗热茶,递到他手里。

  “阿九。”彭刚唤着陈阿九的名字,语重心长地说道。

  “银子是好东西,粮食是活命之本。但它们,终究是死物。今日没了,明日还可再夺。而我们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兄弟,每一个都是无价之宝,是砸了多少银子也换不来的骨干种子,折损一个,便少一个。

  水战之险,远胜陆战。水战之道,更需讲究策略章法,绝非仅凭血气之勇。我知你勇冠三军,每战必身先士卒,从武宣县城、到全州、水陆洲、再到这次的洞庭湖君山一战,你所立下的功劳,我都记得。

  然则,为大将者,更需知爱兵如子,谋定而后动。你如果还是改不了你的急性子,死脑筋,这辈子当个团长都勉强,更遑论为将。”

  陈阿九捧着那碗热茶,低着头,默默听着。

  彭刚循循善诱,耐心地说道:“譬如此次,你若能采纳陈淼的意见,以火力压制余万春镇标营的船队,乱其阵型,或以疑兵之计调动其兵力,使其船队分散,或分而歼之,或直取余万春的总兵坐船,是否可减少六团将士跳帮接舷时的伤亡?是否可迫使更多清兵投降,而非死战?”

  他拍了拍陈阿九坚实的臂膀:“我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毕竟这一仗,你打赢了。但我希望你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仅要做冲阵斩将的猛将,更要成为能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果的智将。”

  说到这里,彭刚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阿九,你需静下心来,好好反省一番,你暂且先别回岳州,就先留在武昌,将此战之全过程细细复盘。写一份详实的战斗报告交给我。

  不仅要写如何胜的,更要写清战前你们团团副陈淼的建议是否合情合理,你又为何不采纳?何处遭遇了未曾预料的抵抗?我方的战术布置有何疏漏?伤亡因何而起?是接舷跳帮时配合不力,还是火器压制不足?要把这些经验教训,一条条、一桩桩,都给我总结出来。

  写好之后,呈报于我。要好好想想,下一次,我们如何才能打得更好,如何才能让更多的兄弟,带着缴获和功劳,平安回来喝庆功酒。”

  截获四川协济湖南清军粮饷的目标已经达成,近期六团不会有新的作战任务,彭刚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磨砺磨砺陈阿九一番。

  陈阿九放下茶碗,说道:“殿下的教诲,阿九字字句句记下了!是我被胜利冲昏了头,忘了弟兄们流的血!殿下放心!往后打仗,我绝不再只图痛快,定多动脑子,让弟兄们少流血!

  只是这战斗报告,殿下你是知道的,我是个粗人,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不用说写了。

  殿下,我战时一时冲动,满脑子都是破敌立功,没听进陈团副的话确实是我的疏忽过错。这战斗报告还是算了吧,要不您关我几天禁闭,您看成不?”

  陈阿九江湖习气重,一直把陈淼视为自己的小弟而非六团的团副。

  陈淼此前没想向彭刚抱怨此事,彭刚正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磨一磨陈阿九身上的江湖习气作风,又岂容陈阿九讨价还价?

  “陈阿九,你是在和我讨价还价的么?”彭刚面色一沉,不悦道。

  彭刚麾下的军官主要有三类。

  第一类是他自己培养,讲武堂出身的军官,此类军官人数最多,为北殿军队的骨干核心。

  第二类是以谢斌、杨虎威、李瑞、常胜为代表的绿营出身,半道投效北殿的军官。

  第三类便是天地会陈阿九这种,天地会头目出身的军官。

  其中最好用,彭刚最满意军官是自己培养出来的讲武堂军官,这些军官对彭刚绝对服从,有一定的文化基础。

  尽管除了彭刚精心培育的团长和参谋外,他们中的多数人上限不是很高,但胜在下限高,战时基本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谢斌、侯继用、杨虎威、李瑞、常胜等没烂透,经过改造的绿营军官,这些人乃绿营科班出身,受过较为完整系统的军事教育,以前也带过多年的兵,本就不缺统兵作战的经验。

  让他们统带一支足粮足饷的像样部队作战,表现也不俗,和在绿营时判若两人。

  至于陈阿九这些天地会出身的军官,起事前中期的表现很出彩,可随着北殿军队越来越正规化,陈阿九等人在天地会时染上的江湖习气负面作用越来越明显。

  除了罗大纲之外,其他天地会出身的军官,仍旧是以流寇的那套思维来打仗。

  “属下不敢,只是六团需有人统带,属下若长久滞留武昌,六团将士怎么办?”陈阿九忙说道。

  “六团的事务,暂时由团副陈淼署理。”彭刚冷声说道。

  “可”陈阿九有些急了。

  “没什么可是,阿九,你确实应该关几天禁闭好好反省反省了,下去领五天禁闭。”彭刚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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