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王蕴蘅端起另一盏茶,步履从容地走到彭刚面前,目光清亮坦荡,唇边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抬手将茶递到彭刚面前:“殿下莫怪舍妹年幼,平日少见外客,不免有些拘谨。倒让殿下见笑了。殿下请用茶。方才听殿下与爷爷论及湖广漕运之事,蘅儿忽然想起一事,心中存惑,不知可否请教殿下?”
她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姿态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
彭刚接过话头,说道:“王姑娘不必客气,但问无妨。”
王蕴蘅指尖虚点了一下窗外方向:“殿下自广西挥师入湘进鄂,必对沿途山川险隘、漕运关津了如指掌。我读《读史方舆纪要》,见顾祖禹先生论湖广形势,言‘衡阳之险,不在山而在水,不在地而在道’。然则纵观这些年,漕船屡屡梗阻于湘水之浅沙,官道亦常困于南岭之崎岖。
近日我也翻阅了些武昌、汉阳等地的地方志,武昌、汉阳亦多有水患之扰。若年年耗费巨资修补旧道更为划算,还是……应痛下决心,另择地势稍高、不受水扰之处,开辟一条新道?虽初始投入巨大,但长远来看,或许反是省了民力国力?此举虽耗资甚巨,然长远计,于调兵、运粮、通商之利,可否抵偿?”
彭刚喜欢谈论什么话题,刚才王佺已经给姐妹俩提示过了,只是王蕴莳太过紧张,没有注意。
王蕴蘅自进入书房一直保持高度专注,清楚爷爷不会在走之前没缘由和彭刚谈论湖湘地区的舆地、漕运、农政、水利诸事。
爷爷当着她们两姐妹的面和北王谈论这些,是在暗示他们北王对哪些话题感兴趣。
彭刚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开口说道:“修补旧官道,看似省一时之费,实则是年年填无底洞,徒耗民膏民力。另辟新路,虽首期艰难,却是一劳永逸之功,利在千秋。
至于调兵、运粮、通商之利,可否抵偿修路的耗费,不仅要算银钱物料人力,更需算人心向背。百姓若见我们肯下力气为民办此实事,其心必附,这其中的‘利’,又岂是银钱所能衡量?”
要想富先修路,湖北乃千湖之省,虽有水利之便,但雨季时陆道泥泞难行,主要的官道也不能免俗。
彭刚确实有重修官道,提高治下地区运输效率,方便调兵、征纳钱粮、通商的念头,毕竟湖北河湖虽多,但不是每个聚落都能行船。
不过彭刚想修的是水泥路,大冶那边有储量丰富的石灰石矿用于造水泥。
王蕴蘅略一思忖,说道:“是小女子思虑狭隘了,只困于数字计算之间。”
“不尽然。”彭刚摆摆手说道。
“姑娘能虑及计算得失,已是极为难得。精准核算,方能知道这‘决心’需要多大本钱,否则便是空谈。我北殿圣库中亦设有典算等职,专司核算事务。是极为难得的人才。若无圣库典算仔细计算粮秣,我又如何能从广西北上入湘进鄂。”
见彭刚的谈兴已被充分调动,气氛已然融洽,王蕴蘅眼波微转,含笑看向身旁依旧紧张的王蕴莳:“妹妹,你素来精于算学,前日和姐姐谈及汉阳清田之事,不是还在推演《数书九章》里的‘田域丈量’之法?若真要勘地修路,这测量计算之功,恐怕比你演算那些难题还要复杂数倍呢。”
书房内一直是彭刚和王蕴蘅在谈话,王蕴莳跟个透明人似的,王蕴蘅不想她的妹妹难堪,遂把话题引向王蕴莳最为擅长的算学。
彭刚所著之舆地、数学教材等书籍,还在衡州府的时候,左宗棠便搜罗了两套送到王家,交由王家姐妹研读。
王蕴蘅凡是彭刚写的书都仔细读过,王蕴莳则唯独喜欢彭刚编撰的三本数学教材,对舆地以及其他方面的书籍兴趣盎然,只是草草看过一遍。
王蕴莳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但听到是自己熟悉的算学领域,又见姐姐和彭刚都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紧张稍缓,小声嗫嚅道:“《九章》里的勾股重差,用于测山高水深,原理是通的……只是实地测量,变数极多,计算量更是浩大。”
“二小姐竟精通算学?此乃实学之基。”彭刚有些诧异。
“你不是常同我说起你对殿下所著的算学书籍,有几处不解的地方,现成的算学先生在面前,还不好好讨教一二?”王蕴蘅见妹妹放松下来,并能参与讨论,眼底掠过一丝欣慰,鼓励道。
有了王蕴蘅的鼓励,王蕴莳终于鼓起勇气,向彭刚请教了些几何代数问题。
谈起数学,王蕴莳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怯场。
王蕴莳的数学水平颇让彭刚感到惊讶,其水平比彭刚的绝大多数学生都高,仅在彭毅和江忠信之下。
不过彭毅常伴彭刚左右,能经常获得彭刚的亲自指导,江忠信虽然不能经常获得彭刚的亲自指导,但江忠信在学堂里有很多同学可以交流,有时还能向彭毅讨教,学习环境要比王蕴莳好得多。
王蕴莳在闭门造车的情况下能达到这种水平,数学底子和天赋还是相当出众的。
返回书房的王佺停在门外,驻足听着书房里的融洽的对话,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欣慰笑容。
待他们谈得差不多了,王佺轻轻推门而入,打趣道:“看来老夫的旧疾来得正是时候。殿下与我这两个顽劣孙女,倒是聊得投契?”
彭刚笑道:“王老先生说笑了,王老先生家学渊博,涉猎甚广,何来顽劣之说!”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彭刚起身收拾了王佺那副墨迹已干的墨宝,辞别王佺。
左宗棠夫妇的眼光还不错,王家的两个名家闺秀皆知书,容貌仪态俱佳,也都知书,是不错的良配。
出了王家宅邸,彭刚把手中的墨宝交到在门外久候的李汝昭手中,骑上他的豹花骢,在一众卫兵的簇拥下回到了北王府。
今日是正月十六,初六的时候彭刚就已经和萧国达、韦守山说过,等萧国达的黄陂县防务交接完毕,两人便动身前往大冶,负责筹办、主持大冶的矿务局,署理大冶矿务。
两人一同在北王府内等待彭刚,显是黄陂县的防务已经完成交割,前来向彭刚辞行前往大冶。
“殿下,黄陂县防务已完成交接,四团一营将士已经抵达青山渡口,随时可以前往大冶。”见到彭刚,萧国达向彭刚汇报说道。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彭刚一面大步流星地往西花厅里走,一面问道:“何事不明?”
“此番算上四团一营,我殿有两个营的兵力驻于大冶县,兵力算得上充裕,殿下何不像江夏、汉阳那般直接将大冶的矿场清查充公。”萧国达跃跃欲试道。
黄州的黄梅县地接清廷治下的安徽,彭刚也是让侯继用统带两个营驻扎黄梅县,防备安徽的清军兵勇,与南面九江的石祥祯所部太平军遥相呼应。
大冶县是比较后方的地区,没有太大的御敌压力,有两个营的兵力驻扎在大冶,萧国达认为两个营的兵力完全能够震慑的住大冶的乡绅矿主,可效法江夏、汉阳清分田地之策,将大冶的所有矿场都收归北殿所有。
“直接将大冶的矿场清查充公?你说的倒轻巧。”彭刚摇摇头说道。
“大冶仰赖矿场为生的矿徒何止上万,矿徒不比农民,居无定所,剽悍善战,对大冶的山川形势又比咱们了解,若受矿主煽动,潜入山中,不是短时间内能清剿干净的。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眼下各府县乡绅练乡勇结团筑寨阻挠我们清分田地,这才是当务之急。
大冶的矿场可徐徐图之,只要他们向武汉三镇供应矿石,足额抽课纳税,暂且就不动他们。”
彭刚目前只清分田地,大冶县的矿主还算老实,彭刚没必要现在就把大冶县各个矿场的矿主都逼到自己的对立面,树敌过多。
“那我们此番前往大冶县,只要勘摸清楚大冶县境内的大小矿场,绘成舆图呈递殿下,保障武汉三镇的矿石供应,抽课征收矿税就可以了?”一旁的韦守山插问了一句。
“还要到大冶的各个矿场,尤其是大矿场上拣选些年轻,身强力壮的矿工募为新兵,送到沙湖大营训练。”彭刚步入西花厅落座,指示韦守山道。
当前彭刚容许大冶县的矿主持有大冶县的矿场,不代表将来彭刚也能容许。
要建立初步的工业,大冶县的矿是重中之重,收归公有,对大冶县的矿藏进行整合统筹是早晚的问题,不是收不收的问题。
募练大冶矿工入伍从军,一来能削弱些大冶县矿场的武装力量,二来手底下也能有些了解大冶县情况的人。
“属下遵命。”韦守山点点头,旋即问及彭刚打算给大冶县多少兵额,“殿下打算在大冶县征募多少矿徒为新兵?”
“先募两个营。”彭刚强调道。
“大冶募兵没有时间要求,可以慢些,但拣选新兵之时务必甄别良莠,勿使大冶矿主的耳目混入其中,你们可以明白?”
“属下明白!”萧国达,韦守山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去吧,大冶那边如有异动,实时向我汇报。”彭刚最后交代道。
“若将大冶县境内有将矿石私下走私兜售给清廷,不老老实实交税课的矿主,不必手软,以通敌之罪论处!”
第308章 堪为臂膀
萧国达、韦守山离开后,彭刚翻阅起了今日的公文、信件。
今日的公文多为一些琐事。
彭刚在天京的那些神仙兄弟们和对手清廷这段时间似乎都在忙着过年过节,或者积蓄力量,近期都没有大动作。
彭刚览阅毕琐碎事务的公文,做出简单的批示后,便交由以李汝昭、刘思进二人为首的十二名北殿承宣官们处理,只留下了三件重要的公事由他本人亲自处理。
第一件公事为黄梅知县杨壎与四团团副侯继用所陈黄梅县春荒之事。
黄梅县春荒缺粮,杨壎希望武昌方面能够调运八千五百石粮食支援黄梅县,以作赈灾之用,帮助黄梅县的农户渡过难关。
杨壎、侯继用联名上陈此事,想来黄梅县的灾情不容乐观。
虽说北殿现在用粮的地方很多,八千五百石粮食对于北殿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但这笔救灾粮彭刚还是决定给黄梅县批,若因春荒误了黄梅县的春耕,导致今年黄梅县歉收,到时候黄梅县的问题可就不是区区八千五百石粮食能够解决的了。
彭刚下旨给杨壎和侯继用,让两人一同负责这笔赈春荒粮的发放,同时让刘统伟派人到黄梅县盯着些,实时向他汇报黄梅县的情况。
第二件公事为向西洋诸国采买军火器械之事。
唐正才已经联络到了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三国领事和商务代表。
只是美利坚驻沪代副领事金能亨表示,美利坚代表要等广州方面的美利坚驻华公使汉弗莱·马沙利的回复,确认美利坚驻华公使是否有意要亲自前往武昌,再行决定美利坚驻沪代表团队的行程。
彭刚扫了一份唐正才上报的英法美三国代表的名单。
英吉利、法兰西两国暂拟派出的代表都是洋行的商务代表。
而美利坚暂拟派出的代表团名单中,至少有副领事级别的官方外交人员参与带团。
虽说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西洋诸国同清国的外交关系模糊,西洋诸国的驻华外交使团成员,除了英吉利在华领事体系较为完善,驻华外交官较为正式之外,其他国家的外交人员基本上都是草台班子,由各国在华的商务代表充任领事、乃至公使一级的外交官。
美利坚领事的身份说穿了也是美利坚洋行的商务代表。
可愿意派出有官方身份背书的代表,至少说明美利坚驻华外交团队的诚意较之英法两国的外交团队更足。
英法两国暂时还没有派出正式外交人员的意向,其中缘由也不难理解。
英法两国在清廷那里有着更多的既得利益,尤其是英吉利,是唯一一个在五个开埠通商口岸都设有领事馆的西方国家。
美利坚在这方面的顾虑则比较小。
彭刚提笔给唐正才回信,等美利坚代表正式敲定出访武昌的外交人员后,再一起出发来武昌。
此时的英法两国的关系虽然还说不上是蜜月期,但英法双方为了制衡沙俄在近东地区的扩张,英法两国正在实现战略靠拢,英法这对宿敌的关系趋于缓和。
这一阶段列强的对华外交策略基本上是追随英吉利,法兰西也不能免俗。
让已经准备好的英法代表来武昌,除非彭刚愿意让渡出比清廷更多的利益,不然谈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至多高价从英法两国的商务代表采买到一些二手军火和老旧淘汰的机器。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彭刚想要的。
至于美利坚和英吉利的关系。
此时美利坚和英吉利的关系大体上可以用政冷经热来概括。
英吉利是美利坚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投资来源国,美利坚南方棉花是英吉利纺织业的生命线。
但在外交和地缘战略上层面,两国是激烈的竞争对手,关系紧张,摩擦不断,绝对称不上友好。
美利坚执昭昭天命之旗向西和向南的扩张,美墨战争之后一跃成为坐拥两大洋海岸的大国,直接挑战了英吉利在加拿大和中美洲的利益。
双方在俄勒冈地区存在边界冲突,摩擦不断。
1844年的美利坚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詹姆斯·波尔克甚至喊出“54°40' or Fight!”(北纬54度40分或者战争)的激进扩张口号,对俄勒冈地区(19世纪的俄勒冈地区不止后世的美利坚俄勒冈州,其地包括今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南部和美利坚太平洋西北地区)提出领土诉求,要求将美加边界延伸至北纬54度40分线,英美双方几度在俄勒冈地区擦枪走火。
此外,英美两国都在中美洲扶植代理人,争夺中美洲地区影响力和利益。
英吉利此时还担任着世界警察的角色,英国皇家海军以文明人道之名在全球范围拦截奴隶贸易,经常强行登临美利坚的商船检查,此举让美利坚政府感到颜面扫地,被美利坚视为其对美利坚主权的严重侵犯。
一桃难杀两士,二桃易杀三士。
先将他们晾在上海,待英法美三国代表齐聚之后再让唐正才带他们来武昌也无妨。
给唐正才写好回信作出下一步指示,彭刚去信控制九江、芜湖江段的石达开和天京的杨秀清说明支会此事,希望他们能够给与通行上的便利。
第三件事是关于湖南方面的情报。
其一为湖南官场的人事任免,云南按察使张亮基已擢湖南巡抚,并且已到长沙就任。
原湘乡县知县朱孙贻擢长沙府知府,在籍知府江忠源也得了岳州府的实缺,尽管当前岳州府的精华之地都在北殿的控制之下。岳州府境内,仅有汨水(汨罗江)中上游的平江县在清廷的控制下。
可不管怎么讲,江忠源现在也是有了实缺,实控之地的官员了。
另一个情报是关于钱粮方面的情报,两广总督徐广缙协济湖南方面的钱粮已经运抵湖南。
彭刚去年便作出清廷会让临近的粤、川两省协济湖南钱粮,供养湖南清军兵勇的判断。
既然粤省的协济湖南的钱粮已经运到,川省方面的协济湖南的钱粮,估摸着近期也会运到湖南。
彭刚去旨罗大纲和陈阿九,命罗大纲加强戒备,以防收到钱粮的湖南营勇进犯巴陵,命陈阿九加强对洞庭湖的巡逻。
处理完这三件公事,精疲力倦的彭刚移步北王府内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