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从我回湘阴一直都是那副样子,我已经习惯了。我是为北王发愁。”郭崑焘忧心忡忡地说道。
“为北王发愁?”左宗棠不解道,“你为北王愁什么?”
“北王这几天着急了一批戏子到王府里,成日听戏不说,还亲自写戏让那些戏子唱。”郭崑焘愁眉不展,说道。
“仲毅担心北王殿下听戏丧志?”左宗棠问道。
在彭刚身边近一年,左宗棠只知道彭刚有看书写书,教书育人的爱好。
从来没听彭刚提及过他有看戏听戏的爱好,左宗棠觉得北王看戏听戏的举动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相信北王不是耽于享乐之辈,北王若想享受,早开始选妃,跟着天王、东王他们去江南的花花世界了。
“确有此忧,也怪我不敢问,不敢多嘴。”郭崑焘说道,“我在北王心中的分量,可没季高你在北王心中的分量那么重。”
“有何不敢问的,北王乃明主,有纳谏之量。”左宗棠笑道,“我正要去面见北王,仲毅若想弄个明白,随我一同去王府。”
“也好。”郭崑焘也很想知道彭刚为什么心血来潮,沉迷写戏听戏,同意跟左宗棠一起去北王府面见彭刚。
彭刚确实在王府里听戏编戏。
郭崑焘口中的戏子则为彭刚新近成立的文宣队。
北王府一进院的空地上搭建起了戏台。
彭刚一面听着戏台上正在演出的《大地主李广德》。
此剧描绘的是老佃户租种地主李广德的地,因荒年歉收,交不起八成的地租,借高利贷被驴打滚利剥削,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
李广德为数月前被彭刚公审处决,抄没家产的汉阳府大户之一,嘉庆十五年的进士,因其在汉阳府名气大,故而彭刚以他名字命名此剧。
剧情也并非彭刚信笔胡编,这样的事情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片土地上上演。
彭刚手里的剧目单上,还有他因时制宜改编的《借黄糠》、《收谷》、《白毛女》等戏剧。
“禀殿下,近来汉阳府乡绅多往汉阳县蔡甸走动,输运钱粮,蔡甸附近也在连乡勇,有图谋不轨之意。”湘南天地会出身,就任情报局副局长的刘统伟向正在看剧的彭刚汇报了近期在汉阳县搜集到的情报。
“胆子不小嘛,敢在汉阳县练团,主事的是谁?可曾查清了?”彭刚放下手中的剧目单,追问道。
蔡甸距离汉阳府府城四十来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蔡甸戒备严密,近来连面熟的货郎都不让进,我们的人难以接近,尚未查清主事之人是谁。”刘统伟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小声了许多。
“回汉阳继续追查。”彭刚说道。
“殿下,是不是让二团长下乡清团,以免让汉阳乡团成了气候?”刘统伟提议道。
“成了气候又如何?一群跳梁小丑罢了。”彭刚说道。
“你回汉阳城后告诉李奇,近来不要派兵下乡巡查,任由那些汉阳劣绅募练乡勇,让他们最后再闹腾些时日。”
彭刚巴不得汉阳府反对他的地主团练武装聚拢起来,好直接一锅端了省事。
这些地主团练武装分散各地、藏于乡野,分兵围剿反而更费神费事。
占据武、汉、黄、岳四府之后,彭刚没有进一步攻城略地,拉长战线,兵力还够用。
江夏县本地分到土地农民参军热情高涨。
以往是杨秀清他们在江夏县要漫山遍野,钻芦苇荡抓的壮丁,现在纷纷主动报名参军,参军之后还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跑。
彭刚现在有余兵余力收拾那些汉阳县不老实的劣绅。
“是,属下这便前往汉阳!”刘统伟领命退出北王府,前往长江边上的汉阳门渡口,准备乘船回汉阳城。
想到江夏县人参军的事情,彭刚偏头看向坐在他右手边,正津津有味地看戏剧的农会总会的总理事萧国英:“萧总理事,江夏县这些时日征到了多少新兵?”
农会成立后,彭刚在江夏县征兵没有再单独设立征兵办事处,江夏县是由本县农会负责宣传征兵宣传,拣选合格的兵源。
萧国英正看得入迷,没有听到彭刚说话。
一旁的彭敏碰了碰萧国英的胳膊,提醒道:“阿舅,三哥问你农会在江夏县征了多少新兵呢。”
反应过来的萧国英满脸歉意,忙答复道:“已经征满了三个营,新兵都是符合咱们北殿要求的江夏县青壮,其实要征满一个团也没有问题,尚有很多江青壮想要投军,是否再征一个营,凑满一个团新兵?”
“江夏县本地丁口所剩无多,再征就要耽误来年的农事了。”彭刚想了想,摇摇头说道。
“三个营足够了,让何清风他们好生操练这些新兵,过些时日,带他们到汉阳去拿汉阳的乡团先练练手。剩下一个营的编制,留给汉阳的农民吧。”
按照北殿的编制,一个步兵营满编状态下是七百六十八人,三个营就是两千三百人出头,在江夏县征的兵已经不少了。再多征青壮,难免会影响到江夏县的生产。
“在江夏县没分到地的老广西,老湖南兄弟是不是安置在汉阳,让他们负责汉阳的农会事务。”提及汉阳,萧国英忍不住多问了句。
“汉阳县乡绅反心重,和咱们不是一条心,单靠汉阳本地的农民,恐怕办不起农会,还是要派些殿里头的军属到汉阳去才能镇得住他们。”
“汉阳县的农会由三舅专门负责,大舅专心总会这边的事情,襄助处理江夏县农会的事务即可。”彭刚说道。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农会又刚刚起步。
萧国英的工作已经够繁重了,再负责处理汉阳县农会的事务,难免顾此失彼。
彭刚决定让三舅萧国伟担任汉阳农会的分会总理事,专司汉阳农会事务。
至于没在江夏县分到田地的广西、湖南老人,以及在武昌战役期间加入北殿的三万比较新的成员。
彭刚确实有将他们中的部分人员安置到汉阳县当汉阳农会压舱石的打算。
萧国英说的也没错,汉阳县本地农民一来胆子较小,二来没有管理经验,靠他们确实办不起汉阳县的农会,既是办起来了,也是有名无实。
正说间,李汝昭步履匆匆地来到彭刚面前,向彭刚汇报说道:“殿下,左先生和郭知县来访。”
“迎左先生和郭知县入府。”彭刚对李汝昭说道。
第294章 汉阳夺佃
迈过王府仪门的高槛步入北王府,果见王府一进院搭起戏台唱戏。
彭刚不止自己看剧听戏,不少北殿军政高层,尤其是农会中人,或坐或站,聚拢在彭刚身边看剧听戏。
这一幕还是让左宗棠颇感意外,左宗棠微微一怔,启齿说道:“殿下好雅致啊。”
“左先生和郭知县来得正好,随我一同听听戏。”彭刚示意左右在他身边摆上两张太师椅,请左宗棠和郭崑焘就坐。
“谢殿下赐座。”左宗棠谢过彭刚赐座,痛痛快快地于彭刚左手边就坐了。
忧心忡忡的郭崑焘迟疑不定片刻,谢过彭刚彭刚赐座,不情不愿地走到彭刚右手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落座没多久,犹豫不决的郭崑焘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劝彭刚道:“殿下,湖南尚有清廷的强军悍卒窥伺武汉三镇,汉阳反对殿下《耕者有其地法令》的声音很大,人心思变。眼下仍是内忧外患之际,殿下还是少听些戏,专注军政事务为好。”
“汉阳那边的事情我知道,我写的这几出戏,正是给汉阳农民看的。”说着,彭刚对身侧的王大雷说道。
“大雷,将你这些天在汉阳调研到的情况,说给左先生和郭知县听听。”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江夏清分田地进入尾声的这些时日,彭刚让王大雷带领一个清田小组到江对岸的汉阳考察调研,以为后续的汉阳清分田地做准备。
当然,考虑到调研清田小组成员的人身安全,王大雷他们主要是在相对安全的,汉阳府府城周边的村子进行调研。
不过这也够了,这一时期中国地主兼并土地,控制乡民的手段大同小异。
汉阳其他地区的情况和府城周边的乡村大差不差。
王大雷应了一声,略略整理了一番思绪,开口总结说道:“乡绅对乡民之驯化,其法主要有四:一曰倡天命,日日使耆老言说富贵天定,贫贱自成,感恩戴德之论。纵使佃户长工终年饥肠辘辘,食不果腹,亦只道自家命格低贱,不敢怨怼田主。
二曰施小惠,青黄不接时借些陈谷烂米,待收成时取倍蓰之息,还要教乡民叩头谢恩,只道主家东家慈悲全活了他们一家性命,名利双收。
三曰挟宗法,凡有躁动者,便以败坏族规斥之,开祠堂、告祖宗,使其亲族皆共唾之。更使乡塾童子皆诵饮水思源,租田当报,经年累月浸淫,则佃户视田主如日月,虽饿死犹道自家懒惰!
四曰挑拨分治,专挑那些佃户里眼皮活络的,或是多与他两成谷糠,或是许他儿女进院帮工。这般施些小恩小惠,便教他们自以为高旁人一等,争相告密表忠。
纵有些想闹事的,也先自家撕咬起来。如此,纵有外乡人来煽风点火,也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
现今那些汉阳佃户长工,但闻减租、清分田地等词句,反倒比他们主家东家更惶急,担心主家东家来年不佃租田地与他们,生计无着。
更不敢与我们接触深谈,担心为族人乡人所猜忌唾弃。”
对于地方乡绅如何操弄贫苦乡民,曾在紫荆山给王家三兄弟之一的王大作当狗腿子的王家旁支子弟王大雷很有心得。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汉阳乡绅控制地方的手段,和王作新控制紫荆山大差不差。
无非是通过高额地租、高利贷盘剥等手段,制造人身依赖与债务枷锁,实现经济控制。
宣扬命定论,塑造恩主形象,模糊其剥削者的本质。让佃农长工们觉得自己能吃上饭,是地主赏饭吃,离开了地主,佃户长工们就无法生存,实现思想上的麻痹。
最后再以“同宗同族”的宗法观念来调和、掩盖阶级矛盾,对不服从的农民施加宗族制裁,使其在一辈子生活的乡村这个小社会中难以抬头立足。
王作新当初基本就是使这些手段控制住紫荆山的那些穷骨头和族中旁支。
王大雷仍旧清晰地记着,他们王家族规第七款便是欺主叛道者,剁趾除籍,死后不得入祖坟。
若没有上帝会这个变数,王作新现在十有八九仍旧是紫荆山的土皇帝。
“殿下是想以戏开智,让汉阳贫苦乡民明白《耕者有其地法令》的好处?”
听王大作这么一说,又看了一小段戏,左宗棠很快明白了彭刚编排这些戏剧的用意。
若以寻常方式下乡宣讲《耕者有其地法令》的好处,汉阳贫苦乡民确实很难听得进去。
让戏班子下乡唱戏宣传,效果确实会比单纯的说教更好。
这么看来彭刚这几天在王府编戏听戏并非是丧志享乐之举。
“是属下误解殿下了。”郭崑焘面带愧色,向彭刚致歉。
“无妨,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嘛。”彭刚淡淡地说道。
“属下这些天也听说汉阳乡绅反心重,有不轨之举,殿下打算如何应对处置汉阳乡绅?”郭崑焘说道。
“不是所有汉阳乡绅都是劣绅,被裹挟其中,反对咱们耕者有其地法令的乡绅也大有人在。殿下要开办行政学堂,正是用人之际,不宜一棍子打死。”
郭崑焘对汉阳乡绅的心态较为复杂。
不处理吧,耕者有其地的法令难以推行落实。
全处理了吧,又担心后续开办的学堂招不够人。
毕竟从零开始将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培育到具备基本文化素养,能识文断字的水平,时间成本过于高昂。清廷不会给他们这么长的时间。
“我再缺人,缺宁可空着也不会用劣迹昭彰恶绅。汉阳乡民们不是一条心,容易被挑拨各个击破。汉阳乡绅们也不见得是一条心,亦可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彭刚沉声说道。
“明年开科的消息我已经放了出去,若许支持耕者有其地的汉阳乡绅每户留一顷中田之地,结果又会如何?”
汉阳的大地主在彭刚驻防汉阳城期间基本已经被消灭,现在有能力组织团练武装闹事的乡绅,以中小地主为主。
中地主和小地主、富农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划出一顷的界限,至少富农不会跟着反对北殿耕者有其地的政策。
部分拥地较少的小地主,也会权衡跟着那些中地主和北殿对抗值不值得。
“汉阳乡绅们自个儿也会撕咬起来。”左宗棠很快反应了过来,“殿下是想除中户,留小户?”
“中户若识时务,不反对我们在汉阳推行耕者有其地法令,交出多余的田地,我也愿意留他们一条活路,就看他们知趣不知趣了。”彭刚冷声说道。
1851年十二月中旬,汉阳蔡甸。
以王树坤为首的蔡甸地主相继夺佃,不再佃租土地。
被夺佃的蔡甸佃农们愁眉苦脸,惊惶不安。
地主富户们家中有存粮,田地撂荒尚能支撑几年,保全家衣食无忧,再不济也能花银钱买粮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