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油船停泊在泗水边上,走下来一老二少三人。
老者白发稀疏,且长度明显比普通人短一截。
走起路来,数步一回头,也不知道顾忌身后的什么。
两个年轻的则头发茂密,走路虎虎生风,充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
其中一个疏眉阔额的胖子,好几次要走到老者前面。
却被同伴死死攥着衣袖给拉了回来。
次数多了,未免有些生气,恼道:
“张叔嗣,你走你的道,我看我的景,拉拉扯扯作甚!”
张叔嗣,也就是张昭次子张休了,闻言往前努了努嘴,道:
“此番我等专程来徐州奔丧,虞公乃是王公的故吏,当然以他为首。”
“我家大人与王公有旧,我代父吊丧,是晚辈,自然要在虞公之后。”
“至于你嘛……”张休看着大大咧咧的诸葛恪。
微微摇头道:
“我从未听闻诸葛太守与王公有什么交情,你硬要跟来我拦不住,可你凭什么走在我等前面?”
“凭什么?”诸葛恪重复一声。
“就凭我父为国守土有功劳,而你们都只是酒席上的空谈之士!更有甚者,还曾丢脸丢到人家小辈面前了!”
此言一出,走在前面的虞翻顿时转身怒目看来,满脸通红。
但见诸葛恪挑衅般地瞪了回来,心下一虚,却又一声不吭地转身,加快脚步往下邳城走去。
张休欲追,结果被诸葛恪一把揪住,笑嘻嘻道:
“那王司徒死都死了,吊丧也不急于一时。”
“沂水圯桥就在这附近,听闻当年张良就是在那里遇见黄石公,得传《太公兵法》。你我何妨去那里追觅一番仙缘?”
第328章 曹氏不可卒除
沂水和圯桥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仙人显然是没有的。
张休被诸葛恪硬拉着在桥上来回走了七八遍,终于不耐道:
“诸葛元逊,有话你就直说!”
诸葛恪嘿嘿一笑,松开手,指着已经走远的虞翻背影道:
“江东人人皆知,虞公深恨当年的江陵之辱。”
“自吴王称臣于汉帝后,一直拒绝出仕,只在家中闭门治经。”
“此番突然渡江北上,虽说有吊丧故主的说法,但仔细想想,当年他前脚辞任王公的功曹,后脚归乡便当了王公之敌的功曹,这所谓故主的情分,不过尔尔。”
“所以此来必定另有图谋!
又指着张休道:
“至于令尊张公的想法,我还能不知道?你定也不是真来吊丧的!”
张休听他议论虞翻时还想驳斥一下。
听到这里,却只能心虚地低下头了。
诸葛恪哈哈大笑,又指着自己道:
“当然,我自愿跟过来,也是有图谋的!”
张休警惕抬头:
“你图什么?阻止我们吗?”
“阻止?为什么要阻止?”诸葛恪笑意更甚。
“看着你们自作聪明地攀附别家的门墙,然后碰了一鼻子灰,摔个七荤八素……岂不更有趣?”
“你!”张休气得满脸通红。
但作为好友,他是知晓诸葛恪的聪明的。
这些年除了那位大汉名将之外,还真没人能让他吃瘪。
连亲生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于是又暗自平复了一番,凝声问道:
“你凭什么断定我们会失败?”
诸葛恪闻言,施施然背负双手,道:
“正所谓:道出于天,事在于人。”
“一件事能不能办成,三分看天意,七分看人谋。”
“你们今日将谋之事,所托非人,岂有成算?”
“依我看,你们与其指望一位舌辩之士,还不如指望陆、朱两位将军呢!毕竟二将是真能擒杀诸曹夏侯,说不定可以逼迫魏将乖乖就范!”
张休本以为诸葛恪会有什么高论。
结果又是喊打喊杀,不免失望。
当初先王两次折戟淮南的教训还不足以警醒吴人吗?
北伐是没有前途的。
哪怕只是为了逼迫魏人共同称臣,也是艰难。
当年大败先王的魏国兵将们,大都还健在呢。
谁才该就范啊?
于是懒得再正经讨论,反唇相讥道:
“你不是向来自诩有计谋么,若此事你来当谋主,当如何操弄啊?”
诸葛恪闻言还真就捻须闭目,认真思索了起来。
片刻才启齿道:
“方今曹魏的大军,实际上已经分隔在大河南北两侧。”
“魏帝在邺城自领冀幽并三州兵马。”
“余者,曹洪贾逵在豫州,王凌在兖州,朱灵在淮南,臧霸在青徐。”
“这河南的部分,原本是许昌与寿春并重,青徐为边辅。”
“但随着汉军在河洛渐渐得势,许昌已然沦为边鄙之地。”
“这大河以南的重心,早晚还是要落在员、粮更富足的淮南之地。”
“依我看,这南北两边,指不定哪天就要如昔年的袁氏一般,兄弟阋墙,离心离德的……你们今日所谋,不就是基于这一点吗?”
诸葛恪微微一顿,却没有等来好友的应声。
微嗤一声,继续分析道:
“但魏室雄霸中原数十年,根深蒂固,正如鲁子敬(鲁肃)当年所言:不可卒除也。”
“至于这南北两边的萦带,于实处,当然是张郃所守的洛阳城。”
“于虚处,则是曹操曹丕父子这数十年的积威,然后集于曹叡一人之身。”
“至少在洛阳城破,以及曹叡威望极大折损之前,淮南不大可能背弃邺城,另谋出路。”
“这正是我断定你们难以成事的根本原因!”
“至于该如何操弄嘛……”
说到这,诸葛恪故意卖个关子,然后看向好友。
哪知一睁眼,哪里还有张休的身影?
猛一转身再看。
原来张休早就趁着他自说自话的时候,悄悄追上虞翻,一同进入下邳城了。
“愚夫不足与谋也!”
诸葛恪气得大骂。
又看着脚下古老的圯桥,听着桥下沂水的潺潺之声。
闷声叹道:
“何年何月才得见圯上黄石公!”
……
王朗的祖籍在徐州东海郯县。
王肃扶棺归乡,却没有选择在祖地会见吊丧的宾客故旧。
一来郯县偏远,不如沂水下游,位处河流交汇之处的下邳更方便。
二来,因为曹叡最近下诏,将曹植从下蔡徙封到下邳。
而王肃担任曹植之傅,本身就是替曹叡来监督曹植的。
那自然不能离得太远。
当然实际的逻辑可能是反着来的。
正因王肃要归乡守孝,所以曹植才被迁徙到距离郯县不远,且一衣带水的下邳。
好方便王肃继续履行职责。
只能说曹魏对宗室的防范,达到了空前严格的地步。
总之,从下蔡侯变成下邳侯的曹子建,须发比两三年前又白了不少,容颜又苍老了一些。
唯一不变的是出口成章的锦绣文华,以及对醺醉状态的追求。
丧宴的酒水并不珍贵,甚至对于曹植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还有些粗劣。
但开宴不过半个时辰,其人已喝得酩酊大醉。
一手捧杯,一边提笔,满场游走。
东念一句,西诵一联。
仆人还未将墨汁研磨开来,一篇悼念王朗的祭文就已经在他嘴上成型。
碍于丧葬的气氛,宾客们不至于当场喝彩。
但却不妨碍有人趁势嚎哭,以此吸引全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