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激动,转过身面向众人,继续说道:“彭刚在湖南已据有岳州、湘阴、益阳不说,还顿兵省垣长沙附近!如今他在湖北黄州大举征夫,定然是见春荒导致军粮不济,要来湖南掠粮,我等万不可掉以轻心,应立即加固城防,急令周边浏阳、醴陵、湘潭各处团练速速入卫省城!迟则……迟则恐有大祸啊!”
说到最后,朱孙贻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几分哭腔,巴不得把整个湖南能调遣的兵勇全部调入长沙城,以确保长沙城万无一失。
他朱孙贻的一家老小全在长沙城内,他可不希望长沙城有什么闪失。
湖南巡抚张亮基却缓缓摇了摇头,他要比朱孙贻更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些,当然,心思也更缜密些。
张亮基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并未立即饮用,而是沉吟着开口:“朱知府忧心长沙城防,其情可悯。然而,本抚细思之下,却觉此事颇有蹊跷。”
说着,轻轻嘬了一口茶水,旋即放下茶盏,走到花厅内的舆图前,手指先点了点长沙,然后缓缓向东移动,越过洞庭湖,落在安徽境内。
“朱知府认为彭逆要打长沙,确有这种可能。但诸位请想,彭逆若真要倾力一击,攻我坚城,在其已牢牢控制的岳州、湘阴、益阳,乃至常德等地征募民夫,岂不更为便捷?粮秣军需的转运,路程缩短何止百里?何须如此大张旗鼓,舍近求远,跑到地近安徽、群山阻隔的黄州府去征夫?此乃其一。
其二,诸公莫要忘了,自安庆失守,安徽境内兵力空虚,朝廷虽严旨催促徽宁池太广道、安徽巡抚竭力布防,克复安庆,然成效寥寥,安徽各地守军多是新募之勇,战力堪忧。
彭逆用兵,向来讲究避实击虚,审时度势。他此番在黄州的动作,依老夫看来,极有可能是要东向用兵,趁虚而入,攻略安徽!一举拿下皖西大片疆土,使其湖北地盘与安庆发逆石达开所部的区域连成一片。”
张亮基的分析,引经据典,合情合理,顿时让花厅内的争论更加激烈。支持朱孙贻者和认同张亮基者各执一词,声音渐高。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张亮基的支持者更多些。
稍微对彭刚有些了解的官将,都觉得以彭刚的作战风格,不太可能现在打长沙。
端坐上首的骆秉章始终面色阴沉,他听着双方的辩论,目光却不时瞟向一直沉默立于舆图前,一副思索状的江忠源。
江忠源以练勇起家、屡经战阵、甚至曾在
骆秉章想听听江忠源的意见。
“岷樵。”骆秉章开口唤了江忠源的字,花厅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江忠源身上。
“你与发逆周旋最久,素知兵事,屡挫发逆凶锋。依你之见,彭逆此番劳师动众,究竟意欲何往?是图我长沙,还是东进安徽?你但说无妨,兹事体大,此事我们今日务必要议个章程出来。”
被点名的江忠源,缓缓转过身,他先是对骆秉章、张亮基、乌兰泰等人拱了拱手,然后才将目光投向争论的双方。
“朱知府忠忱体国,张抚台老成谋算,二位的高见,皆有其理,江某感佩。”
客套之后,江忠源,随即话锋一转,说道:“然则,卑职与彭逆此贼多次交手,观其用兵遣将,布局谋势,其心思之缜密诡谲,恐非攻长沙或进安徽这般简单直接。此贼,深谙正合奇胜之道,惯于声东击西,每每出手,皆直指要害,务求一击必杀!”
江忠源首先彻底否定了彭刚会强攻长沙的可能性,他分析得比朱孙贻和张亮基更为透彻。
“彭逆用兵,极其爱惜士卒,不喜硬碰硬。我长沙城高池深,经此前数次围攻,防御工事更为完善,城内粮秣军需储备更为殷实,更有乌将军的广府劲旅与卑职的楚勇协力防守。
彭逆若绝不会贸然强攻此等坚城重镇,徒耗兵力。彭逆若选择此时强攻长沙,纵能惨胜,也必是元气大伤。其在岳麓山、水陆洲驻军,目的更多是牵制、威慑我军,令我军不敢轻易出击,为其另做他图创造条件。”
言明彭刚不会这么快打长沙城,给在场的部分湖南大员吃了颗定心丸,接着,江忠源又将矛头指向了张亮基东进安徽的推测。
“张抚台判断彭刚可能东进安徽,利用安徽防务空虚,攻城略地,此乃常理。然而众所周知,彭逆作战,其命脉系于水师与江湖水运!
其兵员调动、粮饷转运、火炮弹药输送,极为依赖长江及汉水、洞庭水系。若其主力欲从黄州府东进安徽,主要需走崎岖难行的陆路,补给不便,不利于其发挥其水师与火器方面的优势。
即便能攻克皖西数城,于彭刚而言,收益未必能抵偿其远征之耗费与风险。若不能直接打下庐州,反而会陷入与安徽清军的长期拉锯,分散其本可用于主要方向的兵力。故卑职以为东进安徽并非彭逆首选。”
经西征一战,长沙的大员们不得不承认,现在短毛发逆对官军已经有了火力上的优势,火器犀利不说,其麾下的火铳手、炮手要比官军的火铳手、炮手更加训练有素。
连续否定了朱孙贻、张亮基的推测之后,江忠源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指如同铁铸一般,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连接南北、控扼水陆的战略要冲——襄樊!
“卑职以为,彭逆若近期用兵,其真正的目标,极有可能是襄樊。
诸位请看,彭逆已据有武汉三镇,控扼长江中游;去岁西征又占荆州,扼守上游门户。唯独这襄樊,尚在我大清之手。
襄樊乃湖北之北门锁钥,汉水之咽喉,南北交通之要冲,若被其占据,则湖北全境则成其囊中之物,形成一个相对完整、易守难攻之区块!”
骆秉章听了江忠源的分析愁眉不展,凝思片刻后,说道:“彭逆去岁新得荆州,若再得襄樊,则北可威胁中原,西可窥伺川陕,南与我湖南对峙时将占据绝对主动!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僧王他们未能聚歼北窜叛逆,彭逆亦可自襄樊北上出豫,接应北窜发逆南归。
反观我湖南,若其尽有湖北,则我将直面其全部兵锋,再无缓冲!届时,湖广一体,湖南危矣!”
前年丢武汉三镇,去年丢荆宜,若今年再丢了襄樊,纵使战后侥幸能保全湖北境内一些山区的州县,其实也差不多相当于湖北全境尽入彭刚彀中。
湖湘一体,湖北丢完了没得丢了,接下来就该丢长沙了。
江忠源的分析,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从彭刚的用兵风格、战略布局、地理形势、当前时机,方方面面论证了其攻打襄樊的必然性与可行性,是所有湖南主要军政大员的发言中最有说服力的。
经过一番分析推演,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方才还在争论的朱孙贻和张亮基,此刻已是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乌兰泰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
连骆秉章也急得来回踱步。
湖北残山剩水的情况,在座的人中,没有人比他这位湖广总督更了解。
湖北巡抚崇伦是典型的八旗废物,连向咸丰皇帝要钱粮的本事都堪忧,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湖北提督鲍起豹,虽然鲍起豹还是湖南提督的时候,曾在第一次长沙保卫战期间以敬鬼神之举稳定住了长沙的军心民心,其实鲍起豹统兵打仗的能力较为平庸。
湖北残地的局势,基本上都是罗绕典一人在支撑。
骆秉章清楚,如果真被江忠源说中了,短毛发逆这次是冲着襄樊来的。
以当前短毛发逆兵锋军威之盛,单靠襄樊的守军,保住襄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出现什么奇迹。
若襄樊丢了,不仅湖南的局势会进一步恶化,他骆秉章个人的前途也很堪忧。
在座的其他人,除了他和乌兰泰之外,其他人都是湖南的大员。
襄樊丢了对湖南大员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他这位湖广总督,肯定是要被问责的。
“制台大人,当务之急,应当加强襄樊防务,有备方能无患。”江忠源看着骆秉章愈发苍老,沟壑纵横的老脸,说道。
“说得轻巧,长沙尚且自顾不暇,自长沙北上的水陆通道有被短毛发逆所阻,本制台纵然是有心支援襄樊,也无力。”骆秉章非常无奈地说道。
“我所能做的,最多也是上奏折,请求皇上从邻近的陕西、河南调些兵马充实襄樊的城防。”
长沙以北的宜昌府、荆州府、岳州府都是彭刚的地盘,湖湘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彭刚给横刀切断。
想以湖南的兵勇支援襄樊,没有这个可能。
骆秉章只能寄希望于邻近的襄樊的陕西、河南两省能抽调些兵马充实襄樊的城防。
只是陕西的主力精锐早被赛尚阿抽到了江西,河南的清军营勇多被调遣到了直隶和北窜的长毛发逆作战。
咸丰和兵部那边,愿不愿在彭刚还没有正式发兵襄樊的情况下,往襄樊调兵。
陕西、河南的援军又是否能在彭刚兵临襄樊城下时,先一步抵达襄樊,这些都是未知数。
“如若短毛发逆此番真如岷樵所言,意在襄樊,苏溪(罗绕典之字)只能自求多福了。”张亮基忍不住嗟叹了一声,说道。
襄樊真没了对他这个湖南巡抚的个人仕途的影响比较小,朝廷是否会让陕西、河南本就不多的兵力入援襄樊,这些客兵又是否能及时入援襄樊一事上。
张亮基要比骆秉章更能够坦然面对现实。
以他对朝廷和客兵尿性的了解,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骆秉章、张亮基、江忠源等人将他们的分析判断写成奏折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乌兰泰也上了密折,言明此事。
果如张亮基所料,咸丰皇帝和兵部忙于应付已经推到京师城下的韦昌辉所部北窜发逆。
对于骆秉章、张亮基、江忠源等人认为短毛发逆极有可能在近期对襄樊用兵,请求增调陕西、河南的兵马入援襄樊,以保襄樊万无一失的建议态度极为冷淡。
如若陕西、河南的兵力有富余,咸丰皇帝还是愿意调遣一些兵马到襄樊,以防不测。
奈何留守陕西的陕西兵本就不多,肩负西北镇回重任,不可轻动。
河南的兵力如张亮基所料,多被咸丰征调到了直隶和韦昌辉、林凤祥这伙北窜发逆作战,河南本地兵力无多。
值此时,北殿动员筹备完毕,沙湖大营两团新兵如期训练成军后,彭刚终于下令两路大军并进征襄樊,以实现全据湖北的战略意图。
如江忠源所料,彭刚此番动用全部的储备力量,确实有日后顺带接应韦昌辉、林凤祥等人的北伐军南归的想法。
第365章 摧枯拉朽
1853年四月中旬。
汉水稍涨,彭刚以一团长陆勤为主帅,兵分两路发兵襄樊。
一路为此次征襄樊的主力部队,由主帅陆勤统带,于汉川县县城集结之后,溯汉水而上,先取安陆府,再图襄樊。
此路大军全部从留守武汉三镇及其临近地区的部队征调。
水陆两军合计有四个半团,近一万四千余人。
美中不足的是,此路参战的部队中,新兵占近六成,光是陆师就有足足两个团的新兵。
为保障此路大军后勤无忧,此路大军还有三万余民夫随行。
另一路大军为征襄樊的副帅,三团长谢斌统带的偏师。
谢斌的偏师有三团的三个营老兵,以及两个营的荆宜新兵,合计三千六百余人。
为偏师提供后勤保障的民夫合计有近五千人。
按照既定的作战计划,谢斌的此路偏师从驻守地荆州府府治江陵城出发,走陆路北上取荆门州州城。
待取得荆门州之后,这一路偏师前往安陆府府城钟祥同陆勤的主力部队汇合。
彼时,若陆勤已经拿下安陆府府城钟祥,两军则合兵一处,继续沿汉水向上游的襄樊方向进军。
如陆勤未能攻克安陆府府城钟祥,则一同攻取钟祥。
头一个月,无论是主力还是偏师进军都很顺利。
汉水下游地区江面较阔,江水较深,江水流速也较为平缓,北殿水师的大船在汉水下游畅通无阻。
出兵不到二十天,陆勤便水陆并进,轻而易举地攻克了安陆府西部和南部的天门、京山、潜江三县,拔除了三县境内的绿营汛塘,剿灭了三县境内主要的团练武装。
及至五月中旬,陆勤的主力便兵临安陆府府治钟祥城下。
谢斌统带的荆宜偏师进军也十分顺利。
荆门州州辖地之外领二县,二县分别为远安县和丹阳县。
远安县、丹阳县两县知县皆闻风而逃,两县县城不战而下,谢斌所部没有遭到当地绿营、团练的抵抗,哪怕是零星的抵抗也没有。
攻陷远安县、丹阳县两县县城,谢斌在每个县县城留下一连兵力驻守,维持县城秩序之后,便马不停蹄地继续向荆门州州城进发。
攻打荆门州州城时,谢斌统带的偏师才首次遭到了清军的抵抗。
荆门州州城面积0.74平方公里,是一座城垣面积较大的州城。
荆门州州城原有五门,然北墙的北辰门遭遇坍塌阻塞,实际上在使用的城门只有四个。
荆门州州城历史悠久,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陆九渊便在筑砖城,宝祐二年重修。
明初重建为石城,弘治十四年山水冲垮城西北,后补修。
崇祯七年李自成攻此城三日未下,其后知州石琢玉缩小城围,对城墙进行加固和整修。修筑后的城墙防守更为严密,可还是于崇祯十五年被李自成攻破。
经此一战荆门城垣破坏殆尽,民居建筑几乎全部被毁。
谢斌眼前的荆门州州城,乃是清顺治年间重修的。乾隆九年暴雨,坍塌东西北三面城墙二十余处,乾隆十四年方才修复。
荆门州州城最近一次大修是在道光十八年,太平军进驻湖北之后,清廷湖北残地的府、州、县地方或是主动、或是奉命对城墙城门进行了修缮。
府城一般有能力对城墙、城门都进行修缮,至于财力有限的州县,只能对州治、县治的城门进行重点修缮加固。
荆门州州城便是在去年去年刚刚对城门进行的修缮加固。
荆门州州城内的清军觉得凭恃州城之险,能够坚持到襄樊方面发援兵来救,遂固险而守。
只是三团很快粉碎了荆门州州城内清军兵勇的幻想。
当谢斌花了六天时间以穴地攻城之法轰开一段丈余宽的缺口,荆门州州城内的湖广水陆提督荆门营的五百绿营兵会同城内六七百团练一道,齐刷刷排队向谢斌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