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绍良也理所应当地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一路从一个湘营屯弁的小小守备升到了实授副将,记名总兵,也算是光耀邓家门楣了。
邓绍良和短毛的交战经验丰富,多多少少也摸清了短毛的作战路数。
短毛不轻易打大战,一旦短毛倾尽全力打大战,必是要打歼灭战。
当初楚军在武宣,托时任广西巡抚周天爵的福,差点就被短毛全歼在武宣县城内。
向荣缓缓转过身,强装镇定,沉声喝道:“慌什么?!短毛还没发兵打岳州大营,你们便自乱阵脚,动摇军心,成何体统!”
邓绍良的这番言论有夸大之嫌,外无援兵大概率是真的,洞庭湖、湘江的水道掌控在短毛收手里,即使长沙方面有意驰援岳州大营,也是有心无力。
内无积储则完全是屁话,岳州大营的饷银不多,存粮却还够吃三个多月,火药铅子也充足。
向荣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岳州城和周边几个点上:“水路虽断,陆路犹存!彭逆主力尚在筑营,想要一口吞下我们岳州大营的几万大军,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可以趁着短毛立足未稳,找机会突围出去!”
粮秣弹药尚足,岳州大营有三千楚军残部,一万三千镇筸镇子弟组成的镇筸兵,这些兵是少见的绿营精锐,也是向荣最大的底气所在。
至于其他的杂兵以及和春的部队,向荣则不抱太大的希望。
“突围?”和春和邓绍良同时看向向荣。
“不错。”向荣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趁彭逆新得偏山水营,立足未稳,部署未周,我军集中所有精锐,择其薄弱之处,猛冲出去!或可向南突围,同长沙的张抚台、江知府他们取得联系,偏山水营一丢,岳州大营目下已是死地,不宜坐困死守。
臣若(邓绍良之字),你立刻派遣最精干的斥候,多路出动,详细探查岳州大营周边,尤其是南面长沙方向所有彭逆陆营的布防情况!何处兵力薄弱,何处可有隙可乘,本提要在一日之内知晓!”
“卑职遵命!”邓绍良,立刻领命,急匆匆出帐安排侦察事宜。
邓绍良走后,向荣环视诸将,最终目光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参将张国梁身上。
方才一时心急,向荣差点把张国梁给忘了。
张国梁麾下千把号人的捷营,是除了他的嫡系楚军、镇筸兵之外,唯一一支堪用的队伍。
张国梁天地会出身、自从在浔州府被浔州府知府刘继祖招抚后因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已经擢升到了参将。
向荣看了张国梁一眼,张国梁虽然有几分能耐,不过向荣一直倾向于重用邓绍良那等履历干净的良家子弟。
对于这个天地会会匪出身,先投刘继祖,再抛弃旧主投他的张国梁始终怀有一丝丝复杂的戒心。
“张参将,你有何看法?突围之举,你以为如何?”
心神恍惚的张国梁犹如梦中惊醒,立刻抱拳回复道:“向军门高见!突围确是眼下唯一生路。卑职定当整顿所部,听从军门号令,拼死为向军门杀出一条血路!”
张国梁这番话说得漂亮,眼神却闪烁不定。
“择些精干的斥候,襄助臣若探查大营周遭的短毛匪情况。”
向荣此刻心乱如麻,也未深究张国梁的心不在焉,挥挥手让张国梁也下去点些精干的斥候查探敌营情况。
张国梁退出帅帐,帐外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驰马回到捷营的营区,张国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已无半分方才的恭顺。
唯一生路?怕是死路吧。
张国梁心底不由得长吁短叹。
彭刚是何等狡诈,如今定是已经设好了口袋,就等他们去钻!岂会留下明显的破绽?率领大军陆路突围?只怕是向荣的一厢情愿,自投罗网罢了,只会死得更快。
张国梁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天地会时流窜各地的经历,那种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嗅觉再次苏醒。
要是对阵的是长毛,向荣、邓绍良他们半年多来耗费心血编练的镇筸兵杂之以久经战阵的楚军老兵,或可一战。
可他们要面对的是短毛,岳州大营如今士气低迷,实在难有胜算。
他可不想带着捷营跟着向荣陪葬。
思及于此,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张国梁下马回到自己的军帐内,屏退左右,只留下十几名绝对可靠的心腹。
这十几人都是他从两广带来的老兄弟,信得过。
“大哥,情况不妙?”
张国梁的心腹爱将冯子材见张国梁的脸色不对,压低声音问道。
张国梁的这些老兄弟,在公开场合以官衔相称,私下里则喜欢以兄弟相呼。
捷营驻地虽然远离洞庭湖,冯子材未能亲眼目睹偏山水营一战,可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眼下短毛军正着手包围岳州大营,冯子材等捷营军官亦对岳州大营的未来深感忧虑。
平心而论,湖南绿营经过整肃取得了一些成效,李德麟也不是孬种怂货,洞庭协水营放眼大清内河水营,都算得上是能战水营。
败得如此之快,一个时辰就把偏山水营丢了个干净,不是洞庭协太弱,而是短毛太强。
帐内的这些人都是张国梁能信得过的老兄弟,张国梁也不隐瞒,开诚向告:“向军门他们要组织大军向南边的长沙突围。”
“往南边长沙方向突围?”冯子材闻言眉头紧锁。
“向军门这是病急乱投医,短毛定会在南边部署重兵拦阻,即使侥幸突围,眼下湖南的水域都是短毛的天下,南边有新墙河、汨罗江多条江河阻隔,届时又如何渡涉江河?”
“如不突围,为之奈何?”张国梁苦涩一笑,说道。
“眼下这岳州大营就是块死地,向军门若死守营垒,尚能残喘几日,若突围,生死难料啊。”
“大哥的意思是?”冯子材抬眼看向张国梁,问道。
“准备一下。”张国梁交代说道。
“向军门让我派斥候探查敌营,你们回去找几套破旧衣服,准备好干粮银两,别带太多累赘,拣选三百信得过的老弟兄,咱们趁着探查敌营的名义现在就走,晚了就走不了了。”
张国梁的心腹们听张国梁说出这番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表现得很淡定,他们都是天地会出身,早已习惯了这种刀头舔血、随时准备收拾包袱跑路的日子。
“大哥,往哪里跑?我们这是要重新进山落草为寇么?”一名心腹舍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千总官皮,问道。
“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往东走。”张国梁不假思索地说道。
“眼下是乱世,朝廷用人之际,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有本事的,何须再进山落草为寇。”
回来的路上,要往哪里跑张国梁早就想好了。
冯子材说得在理那面肯定是短毛的重点拦堵方向,而且有河,很难逃回长沙。
张国梁决定向东跑,东边的武昌府崇阳县的虽然是短毛的地界,但崇阳县境内山林密布,只要跑进山里就安全了,即可由崇阳县往南走进入大清朝廷控制之下的江西地界。
“大哥这是要去江西投赛中堂?”冯子材问道。
“赛中堂手底下不缺人,我们兄弟投赛中堂,难得重用,难有出头之日。”张国梁摇摇头。
“安徽的周抚台麾下堪用者仅秦军门一人,连捻子都收,我们投周抚台去。”
“话虽如此,可周抚台喜怒无常,怪异乖张”冯子材迟疑道。
秦定三投安徽巡抚周天爵,那也是在去年岳州府的城南大营,新墙河大营被破之后,在湖南人厌狗嫌,恰逢安徽提督有了实缺,才投的周天爵。
正说间,张国梁的捷营帅帐突然被划开,但见和春从军帐破口处钻了进来,提刀厉声爆喝道:“张国梁,你做的好事!”
在向荣帅帐的时候,和春已经注意到了心不在焉的张国梁有些不对劲,不想果真如他所料。
第332章 追亡逐北
张国梁、冯子材等捷营军官,抬眼瞅见破帐而入的是和春,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帐内瞬间死寂,时间似是凝固住了一般。
岳州大营里头的主力是湖南绿营汉卒与镇筸苗子。
安插和春一个满洲八旗将领在岳州大营是何用意不言自明,无非是来充当监军监视他们的。
捷营帐内两名胆小的千总吓得魂飞魄散,见到和春下意识地扑通一声直接瘫软地跪倒在地,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不由自主地就摸向刀柄,充满戒备地盯着和春,只等张国梁下令。
被和春撞破的张国梁尴尬至极,他半弯着腰,脸上充斥着惊愕、恐惧而又尴尬的神情。
很快,逐渐缓过神的张国梁强装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和总戎?!您.您怎么大驾光临卑职的捷营,也不提前说一声,卑职好出营迎您进来。”
和春根本不理会张国梁的废话,一步步逼进帐内,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帐内的每一个捷营将领,最后死死钉在张国梁脸上:“怎么?张参将,冯都司,诸位好兄弟,不在各自营中约束部卒,点斥候探查敌情,却聚在此处,商议什么现在就走、落草为寇?!嗯?诸位是何用意啊?”
张国梁心念电转,知道抵赖无用,心一横,满脸堆笑道:“和总戎息怒!息怒啊!卑职等正是为此事忧心如焚,和总戎听岔了,我等适才是在此私下商议派遣谁,又如何探查短毛营地,绝非有意隐瞒和总戎!”
“商议?商议着扔下大军,自己逃命?!”和春陡然提高说话的音量,厉声喝道,“张国梁!你可知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张国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皮笑肉不笑道:“和总戎!卑职冤枉啊!卑职等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不顾大局的胆小鼠辈?实在是.实在是形势逼人,不得已才想此下策!想着若能留得有用之身,他日也好为朝廷,为诸位兄弟您报仇雪恨呐!岳州大营,总得留些火种吧?”
张国梁一边说,一边偷偷给一旁的冯子材使眼色。
冯子材立刻反应过来,也跟着摁着刀柄单膝跪下:“望和总戎明鉴,我等确实.确实是为大局着想。”
和春死死盯着张国梁,半晌,忽然沧啷一声,把腰刀完全推回鞘内,这个动作让帐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而后,和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拉过一张马扎,大马金刀地坐下,收敛起脸上的怒容,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眼看着张国梁:“哦?为大局着想?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张国梁,你他娘的少给老子来这套!你小子撅屁股拉什么屎,老子门儿清!方才你们说的话老子都听到啦,不就是看往南边突围是死路,想自己另找活路吗?”
张国梁被当面直接戳穿心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接话。
和春却话锋又一转,骂道:“他娘的,想跑路,也不叫上老子一起?怎么?觉得老子是累赘?怕老子拖累你们?还是觉得老子会傻乎乎地跟着向荣一起送死?”
“啊?!”
这下轮到张国梁和冯子材等人傻眼了。
众捷营将领无不张大嘴巴,看着和春。
这画风转变太快,他们脑子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
气氛从之前的杀机四伏,陡然变得诡异而又滑稽起来,捷营大帐内充满了快活而又轻松的空气。
和春看着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把舆图拿过来啊!一起参详参详到底靠不靠谱!要是条死路,咱们还不如跟着向荣赌一把呢!”
和春、张国梁都是在广西时就和太平军多次交手的老油条了。
都有着丰富的逃跑保命经验,和春决定和张国梁一起交流一番逃跑经验,再做具体的计议。
有了和春的加入,张国梁等人大喜过望。
带着和春一起跑,逃出生天之后如何上下打点,疏通关节,给朝廷个交代的功夫都省了。
甚至还能够调动他们捷营无法调动的资源,比如岳州大营的战马以作逃跑之用。
捷营仅有八九十匹骡马,其中半数还是从湖南老乡家里借来的骡马,正儿八经的战马,也就三十匹不到。
和春可不一样,和春的部队不仅本来骑兵就多,就算和春要调用所有岳州大营的军马,向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再者,他们捷营脱离岳州大营被发现向荣敢拦,和春等人脱离岳州大营,向荣是没有胆子敢拦和春的。
捷营军帐内,几位清军将领,头碰头地认真而又专注地研究起战略转进的最佳路以及如何走,什么时候走。
众将各抒己见,踊跃发言,态度极为积极,丝毫没有不久前在向荣帅帐内的沉闷。
岳州大营的中军大帐内,帐帘被猛地掀开,湘营记名总兵邓绍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
邓绍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甚至连礼节也顾不上,慌慌张张地向向荣汇报道:“军门!军门!大事不好!和春和春和张国梁他们跑了!”
向荣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皱眉问道:“臣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和春、张国梁他们他去哪了?可是去巡视防务探查敌情了?”
直到此时,向荣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邓绍良扑到案前,双手颤抖地撑在桌子上,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巡视!是跑了!丢下咱们跑了!和春带着他本部最精锐的三百亲兵,还以探查敌情为名,强行征调了营中的好战马,足足四百多匹战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