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大清烧炭工 第281节

  参加过长沙保卫战的鲍起豹和素来有湖南能吏之称的罗绕典肯定是懂的。

  张亮基希望湖北方面能向汉阳方向施压。

  “石卿所言甚是,我这便去信崇抚台和苏溪他们,请他们出兵汉阳。”骆秉章有些哆嗦的手盘着手里的念珠说道。

  尽管清廷的总督品级要高于巡抚。

  在公文往来、礼仪排场上,总督的地位皆比巡抚高。

  见面时,巡抚需向总督行礼,一起上奏时,通常也以总督领衔。

  但督抚理论上并不是严格的上下级关系,而是以制衡为核心原则的协作与制约关系,巡抚不完全听命于总督。

  这是清廷皇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地方督抚坐大有意为之。

  总督可以向巡抚施加影响力,左右巡抚的决策,也可以协商达成一致意见,但通常不能直接命令巡抚。

  故而骆秉章说的是请湖北巡抚崇纶出兵,而非直接命令崇纶出兵。

  满清督抚的组合一般有三种形态。

  一种是强总督、弱巡抚,一种是弱总督、强巡抚,最后一种则是督抚势均力敌。

  湖湘地区当前是强总督,弱巡抚的态势。

  湖南巡抚张亮基是刚刚提拔上来不久的新疆吏,资历尚浅,崇纶则是典型的八旗废柴,两人都无法挑战骆秉章长沙一战在湖湘地区积攒下来的权望。

  骆秉章能压制住这两位巡抚,他去信协调崇纶出动湖北的营勇向短毛施压,崇纶大概率是会同意的。

  湖湘地区当前这种强总督、弱巡抚的组合行政效率高,是较为理想,但皇帝不乐见的督抚形态。

  弱总督、强巡抚形态目前较为少见,比如山东巡抚袁世凯,就是特别罕见的强势巡抚。

  督抚势均力敌则是行政效率最低的一种督抚形态,内耗最为严重,基本上意味着督抚不和,主要集中在对地方局势逐渐失控的晚清。

  强总督、弱巡抚,弱总督、强巡抚的督抚形态之下,双方即使不和,督抚之间的对抗形势多为暗斗,最多上密折向皇帝打小报告,互相之间阳奉阴违。

  督抚势均力敌之下的督抚不和,则是公开化的明争。

  后来的两江总督曾国藩和江西巡抚沈葆桢就因争夺江西的厘金税收以供军饷,关系破裂,上演了长达数年的公开奏章撕逼。

  “制台大人,抚台大人,短毛增兵岳州府治巴陵,江西那边,是不是可以让赛中堂发兵九江府?攻取九江府治德化和湖口,疏通长江水道?”长沙知府朱孙贻提议道。

  彭刚主动增兵巴陵,客观上实现了赛尚阿要求湖南方面牵制武汉三镇的短毛的诉求。

  情况瞬间变得微妙,现在是湖南当局迫切地希望江西的赛尚阿能够出兵九江,给武汉三镇的短毛来个多面开花。

  骆秉章和张亮基互相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

  初夏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湖心洲偏山一带的水域。

  由于近日洞庭湖上的短毛水师活动频繁,洞庭协水师副将李德麟也清楚洞庭协的绿营水师是什么德性。

  李德麟不敢在洞庭湖浪战,和短毛水师软碰硬,遂听从向荣、和春的命令,做出了避战保船保人的决定,将洞庭协水师的船只、人员全都收拢至洞庭湖湖心洲偏山。

  偏山为洞庭湖最为知名的湖心洲君山东南的一处大型湖心洲,紧邻陆地。

  和君山一样,经过长时间的自然淤积和人为围垦,后世这片区域已经成为了垸田陆地,不复湖心洲之旧貌。

  但在1850年代,这里仍旧是一座湖心洲。

  湖南提督向荣、总兵和春设立岳州大营之初,相中了紧邻陆地的偏山,遂驱赶了偏山洲上的围湖屯垦、捕鱼为业的居民。

  霸占了他们的房屋,迅速将此地打造成了洞庭协的水营基地,护卫附近水域,同时维系着岸上的岳州大营与长沙后方补给线的联系。

  洞庭协水师副将李德麟按着雁翅刀,伫立在坐船上,目光扫过周遭密密麻麻收缩于此的战船。

  只见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首尾相接,几乎塞满了偏山水营附近的浅水区,有如一群受惊的牲口一般挤作一团。

  这是李德麟无奈之下执行的避战保船保人之策,指望凭借营地附近水浅,偏山上有大炮凭恃的地利,让短毛那些大船、鬼船(明轮船)无从施展。

  “都给老子警醒点!火炮装填实心弹,鸟铳手备足子药,长毛若敢用小船来攻,就让他们葬身鱼腹!”

  李德麟对紧张地忙碌着的洞庭协水兵喝令道。

  李德麟正训话间,远方传来低沉的机械轰鸣,如同闷雷滚过湖面。

  “不好!”

  一名眼尖的水兵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指着劈波斩浪而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五艘蒸汽明轮船喊道。

  “鬼船!鬼船又来了!五艘!整整五艘鬼船!”

  五口开埠以来,大量西洋船只涌入开埠口岸。

  南方沿海绿营水师的水营官兵或多或少见过西洋人的火轮船,见多了,也就没那么恐惧了。

  至于内陆地区,连胡林翼这等重臣在长江上初次见到两艘西洋火轮船往来江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都积郁成疾,策马归途中呕血病重,抑郁而终,更遑论普通人。

  火轮船来航武汉三镇的最初几天,也吓死了五六个老汉,其中有两个还是老童生。

  只是这件事被彭刚给冷处理了,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正如被幽静于暗视之中,长期没接触光亮的人一样,初次受到强光的照射,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这些寻常的绿营水兵眼睁睁地望着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两侧轮子转动如飞,发出骇人声响,不时鸣汽笛,巨大的烟囱上冒着滚滚黑烟的明轮船,霎时间乱作一团。

  更有甚者觉得那些鬼船不是船,而是从幽冥来到世间的鬼怪,烟囱上冒出来的不是烟,而是魂魄。

  李德麟闻言心头猛地一揪,疾步抢到船首,举起千里镜镜。

  但见五艘冒着黑烟的巨兽排成一道森然的战线,再次出现在深水区。

  然而这一次,这些鬼船没有像往常一样猛扑过来,而是在一里开外缓缓停下,巨大的船身稳稳压在湖面上。

  冰冷的沉默比直接的横冲直撞更令人感到窒息。

  李德麟见此情状愈发感到不安。

  “他们…他们停住了?”李德麟身旁的千总疑惑道。

  李德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意识到了什么,嘶声大吼:“不好!是炮击!他们要炮击!快散开!找掩护!”

  可他的命令在拥挤不堪、转动不灵的船阵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难以传达落实。

  话音未落,对面一艘明轮船的侧舷猛地喷吐出炽烈的火光和浓烟!

  轰隆!

  一声巨响,灼热的炮弹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声划破长空,掠过他们头顶,精准地落入了偏山水营的炮台上。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五艘明轮船依次开火,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水营的瞭望塔、营房、火药库和任何可能布置岸防力量的地方。

  爆炸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偏山水营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试图操作岸防小炮的清军炮手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早吓得抱头鼠窜,只留下空无一人,遍地狼藉的炮台。

  无论是船上还是偏山水营营地内的清军完全被这超乎想象的远程精准火力打懵了,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击,侥幸未死的清军水兵都拼命寻找着掩体,吓得瑟瑟发抖。

  洞庭协副将李德麟的所在的坐船虽然因为处在浅水区而未遭直接炮击,但逐渐落在他附近水面的炮弹激起的巨大水柱不断冲刷着甲板,以致船身剧烈摇晃。

  他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基地被一寸寸撕裂、摧毁,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猛烈精准的炮火掩护下,北殿水师的真正杀招出手了!

  只见两三百艘吃水极浅的舢板、小划子如同母鱼产子一般,从明轮船巨大的身躯后蜂拥而出!

  如同灵活的猎犬,借着硝烟和火光的遮蔽,洞庭协水师的混乱,迅捷无比地扑向陷入偏山水营基地。

  水师的主将陈淼手持一把已经上了铅弹和火帽的柯尔特转轮手枪,屹立在第一条快艇的船头,带头扑向怕偏山的清军水营基地:“弟兄们,杀敌建功,就在此时,随我夺营!”

  陈淼左右,是二十余名同样手持柯尔特手枪,挎着腰刀的北殿将士。

  这二十余名手枪手不是水师的将士,而是彭刚借给陈淼的二十余名会水,不晕船的贴身侍卫,用于充当此次攻克偏山水营的尖兵。

  “杀!杀!杀!”

  参战的北殿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奋力划桨,船只如离弦之箭冲向已是废墟的栈桥和滩头炮台。

  “顶住!给我放箭!放铳!开火!”

  狼狈退到岸边栈桥上李德麟声嘶力竭地指挥身边的两余名亲兵残兵放箭,放铳,妄图打退来势汹汹,穷追不舍,几乎要追上他们的北殿将士。

  亲兵们收到命令后正欲转身抬手放铳放箭,岂料冲在最前头的陈淼和二十余名手枪手丝毫不怵,举起手枪朝着十几步开外的清军清空弹巢,一口气将六发子弹全部打了出去。

  二十几人,愣是打出了上百人排枪齐射才能打出来的火力,清军的弓箭手、火铳手还没来得及搂火放箭,便倒毙近半。

  李德麟看得真切,张大嘴巴迟迟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些短毛手里头的铁疙瘩是如何在转瞬之间击杀了他苦心培养,用金银喂出来的数十名亲兵。

  亲眼看到连身边的亲兵成片成片地丢掉手中的武器地跪地举手投降,李德麟的心瞬间沉入冰底。

  完了,全完了。

  什么避战保船保人,终究还是船保不住,人也没保住。

  一股极度的惊惧、绝望涌上心头。

  身为洞庭协水师副将,丧师失地,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败军之将,纵使逃回,亦难逃一死,还会累及家人。

  李德麟踉跄着退后几步,脸色惨白,眼神涣散。

  他忽然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悲鸣,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擦拭的雪亮刀身映照出李德麟绝望的脸庞和身后一片狼藉的偏山水营营地。

  李德麟心一横,赶在已经收起枪,换上腰刀的北殿将士冲上来之前,横刀猛地往颈间一勒。

  旋即,李德麟的身体抽搐着,缓缓软倒在地,眼睛兀自圆睁着,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眼中满是不甘与恐惧。

  没能生擒敌方高级将领,陈淼懊恼得原地顿足,感到可惜。

  洞庭协水营的精锐瞬间没了五六十人,主将自刎,越来越多的太平军将士已经登上偏山营地。

  眼见大势已去残存的清军抵抗意志彻底崩溃。

  “降了!降了!我们降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兵器掷地声不绝于耳。

  攻占偏山水师营地一战,开战不到半个时辰便以清军洞庭协水营七十八人阵亡,百余人负伤,一千六百余水兵水勇投降被俘宣告结束。

  越来越多的北殿将士踏足偏山营地,或是押解俘虏,或是收缴船只,或是扑灭火势,或是打扫战场,捡拾被清军丢得遍地的武器。

  偏山水营,这座洞庭协水师最后的堡垒。

  岳州大营同长沙后方唯一的水上连续通道被北殿六团的水师将士彻底掐断,轻松易主。

  安顿完偏山营地的事务,陈淼乘坐小艇来到彭刚的坐船江夏号上向彭刚汇报此战的战果。

  旗昌洋行、利名洋行的六艘火轮船全部都被彭刚买了下来并以已经完成土改、正在土改的县重新命名。

  彭刚所乘之江夏号,即原来旗昌洋行的合金欢号。

  六艘蒸汽明轮船,除了彭刚的坐船未直接参与战斗之外,其余五艘蒸汽明轮船都参与了攻打清军偏山水师营地的战斗,为登陆部队提供火力支援。

  江夏号稳稳当当地泊于深水区,中间的一对明轮缓缓转动,维持着锅炉的压力,黑烟囱则吐出淡淡的煤烟,犹如巨兽休憩时喷出的鼻息。

  靠近江夏好,陈淼步履矫健,神色昂扬,大步登上江夏号的甲板。

  彭刚、罗大纲人此时正在前甲板指挥台,凭栏而立,凝望着不远处的偏山水师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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