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唐正才真要走,史密斯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木桌上画了一个模糊的长江轮廓。
“你们占据了江.天京,控制了长江水道的中段,我相信,以贵军现在的势头,未来需要的将是成上万条步枪、成百上千门炮,甚至是生产线。
零星的、通过中间人偷偷摸摸的交易效率低,无法满足这种规模的需求。我想需要的是长期稳定、是大宗、是直接的贸易渠道。我真诚地希望能够与贵方建立这么一条合作渠道。
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不是吗?我认为,我和我的合伙人,值得与贵方更高层的决策者面谈。比如,贵国的天王、东王阁下?”
旗昌洋行跟在老谋深算的英国佬身后,搭英国佬的便车固然稳妥。
可稳妥也有稳妥的坏处,那便是每次只能吃英国佬剩下的残羹冷炙,有时候干脆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比如说这回。
英国佬和法国佬都还没来得及和太平天国建立联系,这或许对旗昌洋行,对美利坚而言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这才交朋友应该有的态度嘛。”唐正才闻言重新落座,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木桌上画出长江的轮廓,并标出了武昌的位置。
“天京那是长江下游,算哪门子的长江中段。我不是在给天京方面的天王和东王办事,我是在给长江上游武昌方面的北王办事。”
“内陆地区?”史密斯心神荡漾,那可是尚未开发,连英国佬都无法染指的处女市场。
“兹事体大,我想你也是个传话,作不了这么大的主。”唐正才掏出彭刚的信件放在桌上,“我们北王要的东西都写在这纸信中,你们旗昌洋行的话事人若下定了决心,可以直接找我,我亲自带你们去武昌交易。”
史密斯起身伸出手:“请阁下务必向北王殿下转达我们旗昌洋行的诚意。我们可以提供最先进的武器,甚至更多。
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次交易的利润,而是一个稳定的、位于长江流域的巨大军火市场。如果北王殿下有意,我愿意亲自前往武昌,当面陈述一切。我相信这对于增强贵军的实力,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正才沉吟片刻,没有伸出手,只是缓缓点头:“史密斯先生的汉语不错,史密斯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的想法与北王殿下不谋而合。你以及贵行的愿望,我会一字不差写信传送回武昌。至于北王殿下是否允见,需待北王殿下圣裁。
希望史密斯先生和贵行尽早做出决定,我不确定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行事是否会比你们花旗国人果决。”
言毕,唐正才携他的伴当和陈阿林离开了悬挂花旗的小火轮。
临别之际,唐正才委托陈阿林道:“阿林叔,烦请你再为我牵线搭桥,联络联络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的洋行。”
说话间,唐正才已经把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塞进陈阿林手心:“这些天辛苦阿林叔了,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当不得如此重谢。”陈阿林没有收受唐正才的银子。
能在和洋人的谈判中游刃有余,占据上风,唐正才和他身后的北王定然不简单,都是值得深交的人物。
见陈阿林不肯收金子,而是想要人情,唐正才心下有些不快。
不过想到还要靠陈阿林牵线搭桥,联络英吉利、法兰西的军火商,唐正才还是没有将心中的不快表露出来。
“叔,方才花旗国的洋人已经服软,叔为何不继续深谈,促成这笔买卖,早日返回武昌复命?反而还有再联络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唐宇豪不解道。
刚才那个惹人厌的大鼻子花旗国人已有让步的意思,唐宇豪觉得唐正才应该乘胜追击,拿下这笔军火交易才是。
“你啊你,看得还是不够长远。”唐正才轻叹一声,摇摇头说道。
“北王让我来和洋人交易,你当北王在乎的只是买些枪炮那么简单?枪炮只是北王要的其中一部分东西,北王要的其他东西,除了枪炮外,其他的我都不了解。
我并不通晓洋务,卖弄些皮毛知识,装腔作势吓唬吓唬那个史密斯还行,再深谈下去就要露馅了,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联络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做买卖谈交易,货比三家错不了。若北王只能和旗昌洋行一家谈,回旋的余地很小,届时旗昌洋行漫天要价又如何应对?
北王这么信得过我,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我,我总得把北王交代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妥妥帖帖的,才能对北王有个交代。”
京师,紫禁城。
和去年一样,今年的春节咸丰同样过得不安生,很糟心。
唯一的区别是,今年的春节比去年更加烦乱糟心。
去年这个时候,粤西发匪闹得虽然也凶,可终究还只是在广西一隅之地闹腾,未波及他省。
而现在,粤西发匪已经虎踞江宁、安庆、武昌三座省垣。
近来粤西发匪又拿下镇江、扬州、常州三座漕运重镇,苏州、松江告急。
粤西发匪不仅割据一方,同朝廷分庭抗礼,甚至还有北上京师的势头。
思及于此,咸丰皇帝不由得感觉一股寒意直窜脊背。
粤西发匪尚在武昌之时,咸丰准确地判断出了粤西发匪杨帆东下江宁的意图。
不过这一次,面对已经攻占江宁的粤西发匪到底是要东进南下取苏杭,还是北上,咸丰一时间难以做出判断。
说粤西发匪要北上吧,粤西发匪又东进拿下了常州府城。
说粤西发匪要南下吧,粤西发匪又他娘的拿了扬州府城,摆出一副要北上的架势。
料敌从宽,南下与北进之间,咸丰还是倾向于粤西发匪要北上。
战都已经打到了这个份上,江南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这种程度。
思前想后,咸丰还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先保江北,堵御粤西发匪北上,以免粤西发匪威胁到京师。
年前咸丰专门视察过驻京八旗,尽管他视察的消息被手底下的奴才事先放了出去,驻京八旗提前做好了准备应付他的校阅。
可校阅的结果仍旧是不尽人意,连香山的健锐营,情况都让他感到担忧。
“主子,漕督杨殿邦弃扬州,一路退至淮安,连高邮州都不愿留守,以致江北没了藩篱,江淮地区军心摇惑,是否”肃顺小心翼翼地请示咸丰是否要将丧师陷城的漕运总督杨殿邦革职问罪。
肃顺亲汉臣不假,可肃顺亲的是有能力,对大清江山有用的汉臣。
似杨殿邦这等只知搂钱的胆怯鼠辈,显然不在肃顺所亲的汉臣之列。
“淮安,河督杨以增也在淮安府吧。”咸丰面无表情地说道。
河督即河道总督,自康熙十六年(1677年)总河衙门迁到江苏淮安府的清江浦后,清江浦一直都是河道总督的主要驻地,未有更变。
“回主子,河督杨以增一直在清江浦。”肃顺回答说道。
“此路兵单,朕甚是忧虑,若让粤西发匪过了河(清代黄河自江苏淮安府入海),后果不堪设想。”咸丰忧心忡忡地说道。
“杨殿邦丢了扬州,不可轻饶,先拔了他的花翎戴罪留用赎罪,襄助河督杨以增守淮安,目下淮安有多少河标、漕标可用?淮安附近又能凑出多少兵力用于堵御粤西发匪北上?”
清朝总督皆有自己亲辖的标营,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也不例外,有各自的河标和漕标。
“日前河督杨以增上了折子,河标、漕标无多,不及两千之数,淮扬二府勉强能凑出五六千营勇。”
“太少了,朕去岁调了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到河南,本想着让僧格林沁助赛尚阿进剿粤西发匪,岂料粤西发匪的船比蒙古马队的马跑得还快。”咸丰抚着有些发烫的额头说道。
“僧格林沁曾上折子说湖湘多河湖,不利马队驰骋,既是如此,便让僧王带马队到苏北堵御长毛吧。”
咸丰本来想着让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先驻河南,待骆秉章、向荣、江忠源、曾国藩、罗绕典等人的湖湘营勇初成后,配合他们克复武汉三镇。
再让大军从武汉三镇顺江而下,给粤西发匪来个两面夹击,聚歼粤西教匪于长江。
哪曾想江南的局势竟糜烂得如此之快,连两个月都没顶住。
“主子,早先赛中堂已经从河南抽调了不少营勇,尤其是河南河北镇的精锐营勇,几乎被赛中堂抽光。”肃顺愁眉锁眼地说道。
“调走僧格林沁,河南防御必然空虚,若武汉三镇的短毛趁虚北上,如何是好?”
“有骆秉章、向荣、江忠源他们盯着短毛,短毛没那么容易北上。”咸丰想起荆州将军乌兰泰上给他的密折,剖析道。
“短毛近来忙着行他们的耕者有其地之策,显是有长期经营武汉三镇的打算,不会轻易发兵。
再者,短毛驻武汉三镇也有好几个月了,短毛若要北上,早就北上了。短毛放着卧榻之侧防御空虚的德安、安陆二府都不打,又岂会轻易北上河南。”
综合各方情报消息分析,咸丰判断短毛短时间不会北上,倒是仍在攻城略地的长毛,极有可能被北上。
“圣明无过主子。”肃顺拍了相逢一记马屁。
“纵使主子雄才伟略,手底下的人不会办事也不顶用。”咸丰的目光扫向半丈外地图家上的舆图。
“长毛北上之路不止江苏一条,苏北要防堵,皖北也要防堵,着皖抚周天爵,好生经略皖北防线,勿使短毛北上。”
第306章 变局之棋
上海外滩9号的旗昌洋行大楼。
美利坚驻沪领事、同时也是这家老牌美资洋行重要合伙人的金能亨嘴里正叼着哈瓦那雪茄,审阅着旗昌洋行最近的货单。
当他的目光扫到茶叶一栏时,不由眉头紧锁。
受制于薄弱的资本,美利坚历届政府奉行的孤立主义政策,历届美利坚政府外交的重点都在美洲,对旗昌洋行在远东的商业利益支持力度有限。
尽管旗昌洋行的掌舵人富有远见,1846年便旗昌洋行的将总部从广州迁往上海外滩9号,旗昌洋行在上海开埠初期短暂地享受了开荒的福利。
但个体的远见终究难敌体系性的优势。
时下旗昌洋行在沪已经被怡和洋行、宝顺洋行等英资洋行压制。
英资洋行相对美资乃至法资本洋行的优势是系统性的,从资本、物流、乃至军事,都是美资洋行难以撼动的存在。
一旦英国资本开始认真进入某个领域,尽管金能亨已是上海诸洋行商人中的佼佼者,富有远见卓识,但其个体的突出优势也难和各方面皆占尽优势的英资洋行相抗。
眼睁睁地看着旗昌洋行在沪逐渐式微,金能亨愈发焦躁。
他娘的,旗昌洋行在广州的时候就被英资洋行死死压制,到了上海仍旧被英资洋行压制,这上海,旗昌洋行不是白来了么。
旗昌洋行从事的是广州、上海到波士顿之间的跨国贸易,洋行主营业务为中国的茶叶、生丝和土耳其鸦片。
其中以茶叶利润最为丰厚,为洋行合伙人们最为重视的业务。
受突如其来的战乱影响和英资洋行的挤压,旗昌洋行哪怕是出高价,也很难采购到足够的茶叶。
金能亨一度萌生了避英资洋行之锋芒,前往英资洋行尚未重点关注的福州口岸开设分行,直接在福州收购福建武夷山茶叶的想法。
只是想到旗昌洋行从广州到上海开荒的境遇,金能亨又担心旗昌洋行前往福州开荒,又步上海之后尘,最后为英国佬作嫁衣裳。
突然,敲门声响起,金能亨的心腹助理史密斯快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与平日里的散漫不同,今天的史密斯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压制不住的兴奋。
“阁下,我想您需要立刻看看这个。”
史密斯没有寒暄,直奔主题,将一纸书信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满脸困惑的金能亨抬起眼,拿起书信,快速浏览了起来。
起初他的表情是惯常的慵懒,但很快,他的背脊微微挺直,叼着的雪茄也忘了弹烟灰。
这纸书信竟附带有英文,虽然英文信件中的英文有少许的单词拼写错误和语法错误,但参照汉文正本,金能亨还是较为轻松地看懂了这封落款为太平天国北王彭刚的来信。
这位北王,不仅仅对现成的军火感兴趣,还对蒸汽机、轮船、金属加工机床、冶金与铸造设备、机械工程、化学冶金技术典籍、乃至数学、物理、化学等教科书以及相应的教学仪器兴趣浓厚。
览阅毕信件,金能亨心跳加速。
这是国家层面的战略合作。
如能达成合作,旗昌洋行将率先开拓这个古老帝国的长江腹地市场,这是连英国佬都未曾染指过的市场。
旗昌洋行身后的美利坚,也未尝不能在英法的夹缝中,于远东市场占有一席之地。
“太平天国?就是上海道台吴健章口中那群占领了江宁的清国叛乱武装?”金能亨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惊讶之余又保持着警惕。
“史密斯,你确定接触你的是他们核心人物?不是一个骗局?”
“我以上帝之名起誓保证,此事千真万确,阁下。”史密斯说话的语速加快,以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
“我是通过小刀会陈阿林的关系牵线,我和他有过很多次愉快的合作,陈阿林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带我见到了一个叫唐正才的人。此人谈吐、气度绝非寻常匪类,他对西洋火器极为内行,砍价精明且果断。
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的北王实力雄厚,首个订单就要吃下我们的全部军火!而且,他透露出这只是开始,他们需要建立一个长期稳定的供应渠道,以及信件中的那些东西。
但他觉得我身份低微,权力有限,没有资格权限敲定这次合作,他希望我们旗昌洋行能派出更高级别的人物到武昌和他的北王当面洽谈此次合作。”
金能亨的呼吸略微加重,他起身走到巨大的窗户前,凝视着黄浦江上飘扬着米字旗、英国东印度公司旗帜的英国军舰和商船。
武昌这个城市金能亨略有耳闻,那是一座位于长江腹地的重要内陆沿江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