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钟荡入云霄。郑延昌振衣下塔,车马候于山门。
塔下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伏跪祈祝。
沿途兵甲如流,都是归营点卯的士卒。
衲衣钵盂中的香资,估计也有这些武夫的贡献。沙场搏命徒,最肯掷金问卜求符,换得心安。
军士既召,不日就将披铁操戈。待操练几日,找找紧张感,差不多就是开拔之期了。
就在郑延昌返宫之际,和天后姐妹温存过后的圣人也离开了翻云覆雨楼,开始处理今日事。
韩偓、李溪、牛徽等大臣已候于蓬莱殿。
众臣先贺圣女李智愿降生,然后由尚书左仆射成汭奉上几道诏书。
首诏为改元:“臣等奏议:关原大捷,山河重光。请改元光化,以彰鼎新之象。”
后世这会,朝廷还在和韩李之辈周旋。回头看,真是天翻地覆。不过改元非即时生效,须待元日祀毕五帝,方昭诸道。
圣人略览,朱批允准。
次诏为实边令:“敕天下诸道:自今死囚流徙者,皆发金城、新秦等处。亲族愿随者,授田宅牛种以安其业。”
河西诸州,胡人杂居。汉民稀薄,容易被反过来同化。
这项法令暂时当然不能治本,破冰之举吧。
过完了林林琐事,圣人拿起刘仁恭的奏书:
“臣仁恭昧死启:沙陀犯阙,本道已于木瓜涧摧其锋镝乞授讨逆都统旌节,誓平克用!”
自李大王败归太原,刘仁恭就像闻到了血腥气的狼,问李大王要大同军,李大王自然不肯给,随即发兵相攻。
拉锯半载,战局渐明。
蔚州一役,义武、河东联军战败。义武军退回易州。
晋军折兵二万,乘雷雨南遁,平城要地尽归幽燕。
眼下刘仁恭铁骑已陈兵代州城下。
而再败于刘仁恭之手的李克用羞愤交加,回到北京后一病不起。据奏,太原城内暗流汹涌:沙陀、鞑靼、奚等部族军准备拥立李落落……
“既不肯服软,自有野心家教他立身处世。”圣人扬奏轻笑,眸中寒星微闪。
这事能怎么说?只能笑克用无用。
李大王,似乎要完了!
后世李大王抵得住朱温的征讨,一是因朱温用人不当,二是出兵时间不合气候,三是后勤运输困难,四是汴军马战拉垮,经常被遛狗。
可现在么。
只能祝他好运了。
“至于刘仁恭所求——”韩偓出列,长袖翻卷:“岂可重蹈为朱温作嫁覆辙?任其与沙陀相噬。二贼缠斗之际,正为我经略西域之机。”
“韩相明见。”王抟附议:“纵灭克用,刘仁恭必成新患。届时难道为河东再启战端?当以西域为先。”
圣人略一颔首。不过授一招讨使,何惜为之
至于刘仁恭欲吞河东。李大王犹据太原雄城,控驭半壁。但使敛兵固守,一二年间未易倾覆。
“杨行密之事,又何处之?”韩偓忽转话锋。
杨行密不知怎么回事,惹得两浙钱镠、江西刘守真、武昌吴讨、淄青王师范联名上表,请讨淮南。
大概是过于强大吧。
朱温之覆——吴人北取寿春,濠州,楚州。南破钱镠水师于黄天荡,西并蕲黄。江淮战舰蔽江,鄂岳屏息,俨然已成江南之患。
“我三令五申禁绝兼并,彼等竟置若罔闻。”圣人轻叹。
群臣垂首缄默,恐天子贸然表态,反逼反淮南,将杨行密这各中立诸侯推到对立面。
韩偓躬身再奏:“自巢蔡板荡,皇纲解纽。今号令不出潼关,州郡视若罔闻。钱鏐之辈羽翼未丰,师范尚恭朝命,守真虽桀骜而未叛……臣愚见:既无力东顾,当遣使画疆。敕令诸镇各守封略,止戈息争。”
“卿等善自施为。”圣人嘴角掠过一丝冷峭:“鞭长莫及之地,且任其相争。”
待西陲砥定,王师东指,还不都是玩具?
言毕而起,在紫檀案上摊开地图。
诸臣环立,目随指移。
“此番西征,万里迢遥。大军一去,经年难返。”圣人手持如意,顿在关中三道:“朱李闻我西去,必然作乱。潼关、武关、蒲津三路亟需锁钥——”
“河中陈熊既为鲁王外翁,蒲津西岸置偏师足矣。唯潼关、武关二道……”目光扫过众臣:“我欲以吴王监国,遣常山侯、何楚玉、郭猛、符存审等分镇两关。卿等以为若何?”
殿中霎寂,此等布局……
韩偓与王抟对视,趋前奏道:“若有逆臣心生野望,假借‘苍黄晏驾’之名(皇帝暴毙隐语),擅居兵权,拥吴王篡位又如何?届时渭桥兵变,蓝田鼓噪,挟持百官………”
“我就是担心殒身绝域,方作此谋。”圣人阖目长叹。
可如此时事,韩偓之忧岂非殷鉴。
“圣君。”王抟略作思索,奏道:“为杜非常,臣意,朝廷移驾金城宫,吴王于彼处监国。朝廷和殿下在金城宫,关防诸军在京城,在两关,隔离开来。”
“臣附议。”作为吴王之师,韩偓率先躬身以避嫌。
牛徽、成汭等亦叉手应和。
圣指叩图良久:“便如此。”
又召来秘书庾道怜:“诏邓州严备斥候,襄阳方面分兵三千,即日进驻武关城。”
“臣谨喏。”坐在一边磨墨煮茶打杂的庾道怜起身,扶着大肚子坐到案几后,铺纸草令,写好后,遣人送往翰林院制诏。
群臣垂目屏息,无语死了。
入娘的孕妇女官,还不是枢密院的人,竟预军机?圣心在中朝,从来都这么礼崩乐坏?
圣人浑若未觉,啜饮酪浆后叩案:“留守之兵,几何为善?”
“自当多多益善。”殿门处忽闻郑延昌声:京畿安泰,臣等也免播越之忧,臣待罪来迟。”
“来了就坐。”圣人如意虚指座席,继续说道:“多多益善肯定不行——这次出兵,少不得还要和吐蕃诸部狠狠打上几场。我欲三路进击:中军出沙州,西路军扫荡西海、积石山、大非川,东军降服甘凉以北的突厥回鹘诸部族。满打满算,最多留下甲士二万,率丁会、舞疑信长等训率的关中团练,党项杂胡各部族军以及各郡兵镇守两关三辅。”
“另外。”圣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中大夫王子美所部赵军,也可暂充关防。”
讨李功成后,赵军屯京休整未归。
本想带上西征,但彼辈愿赴洛阳靖难,长安勤王,未必肯远征绝域。
和子美聊一聊,留镇长安一段时间,应该没啥问题。
但也不好说。万一李克用那条疯狗找成德自爆,刘仁恭突袭镇冀——王子美萧干还得优先回去必保卫家人。这不是他俩的政治立场决定的,而是军人们都是成德的。
“好了,都下去准备吧。”待议完杂务,圣人屏退众臣,独留郑延昌于殿中。
室内唯余山呼:“臣等告退!”
第326章 誓师与晋阳易帜
乾宁四年八月二十,盛夏。
天子大会宣政殿,御史中丞牛徽奏陈:西海吐蕃寇盗陇左、不服王化、播传妖道,张承奉割据瓜沙、隔绝道路、擅持节钺、自封官职等罪状,塞北突厥回鹘诸部族不纳赋税、唯知其渠帅之恩威而不知有圣人等情况,请发兵进讨,以沟东西,光复失地。
吐蕃必死之仇,对他灭绝种类早已是中国有识之士一致的共识。
只是泰半大臣都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中原未定而西向,岂非舍本逐末?不过转念,东方诸侯串联,依然拥有压倒性优势,此时舍命征讨,实在铤而走险。
中兴以来,王师气象更新,几次整军后,形成墨离、英武军等十余支主力,计兵十万人,为了养活这样一批武夫,圣人和各位宰相想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但寻思打团却又捉襟见肘。
十万人砸进中原,真是水花都难翻朵。庄帝武而不遂的教训,太痛了。
而出击西陆,虽然西海以西都是难以耕织的荒凉土地,却能收获海量的人口、财富。那吐蕃杂种们劫掠东西百五十年的积累,即使国力被内战和蛾贼消耗甚多,也远没到见底的时候。更不用说他们法师当道,贵族军头兼并横行,农人商贾所得能保口糊命已是邀天之幸,财富几乎全集中这些人的手里。而这些人才占多少?又有多少消费铺张的能力?
干脆就去抢他娘的,杀他娘的!
而河西走廊张掖、酒泉、凉州以北无边无际的突厥、回鹘各部族更不必说。人口多,男的强壮善骑射,女的挺拔亮丽。对圣唐排斥心理弱,占的地方物产丰富,风景优美。将其整合起来,把他们的资源化为国家的,还不知能造福多少!正反早晚要解决,何不就趁现在。
牛徽的奏陈很快引起嗡嗡议论。
除了那些能通过种种迹象计算大政的能人以及位处核心掌握着整个帝国信息资源的大臣们心照不宣以外,所有人都为这个消息震动。
“西去长安九千里”当然是士人夸张手法,以底定敦煌为限,三千里还是有的。即使打得顺利,一去一回,少不得一年。大军圣人离京这么久,是否有点冒险?潼武锁钥固然足可以高枕,可若是大郎倾巢来犯,挡得住否?前线战事,还能安否?
朝廷可以再播越无数次,关中却再也经不起一次大乱了啊。
“陛下!卫尉少卿臣骋昧死以闻…………”
“昔年邦周在时,继成康治世,而昭王南巡不反。只显穆王,刑帅宇诲。以群臣视穆王之尊,也不隐藏他父亲的错误,何也?这是为了警示后来天子,不要重蹈昭王覆辙,不可远战。”
这劝谏就很严肃了,您别乱搞。
大臣们接席而坐,交头接耳:“吐蕃已亡,沙州将士不过万余,塞北杂种羸弱,若这还需要圣人出马…………遣几员能将,率三五万大军西指,敌不难平。”
“常胜军节度使王柱,左军中侯萧秀,兖州节度使朱瑾等,皆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材,兼具万人敌的勇力,以其为招讨,应该是恰当的。”
御座下,香案独席上的郑延昌几乎是下意识反问:“照尔等所说,圣人就只能垂拱明堂,宰相就只能干坐三省,政委诸卿,军付各将,且看公等如何执政施为了?”
“不敢!”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郑延昌,看来这事已是内定了,倒不如退求其次,大臣们不敢抱有反对的念头:“只是朱李二贼威胁在侧,这雍州大局,还需圣人主持。臣敢请出师后,圣人且驻金城宫。如此,二贼来犯,潼武危急,也好回援,不使心腹有失。”
尚书左丞杨涉、中书侍郎陆扆等人纷纷附和:“是也。”
压下了反对的声音,郑延昌才举手道:“臣操其上,君事详其下。”
这时,尚书左仆射成汭起身,拿起签好的诏书,开始宣读。
先是任命监国的诏书。
成汭抑扬顿挫的齐鲁口音在宣政殿里回荡,圣人高高端坐在白帘之内,神情安祥。
“敕:今以蕃丑陆梁,河隍未靖,将总虎贲,殄寇安边,而以车驾远涉。皇长子吴王敬慎器识冲邈,孝友温文,可权勾当军国事。常程奏牍,悉委裁处。五品以下除授,听便宜施行………”
“勿失朕意!”
“乾宁四年八月癸未”
“尚书左仆射臣汭宣”
“中书受旨奉行……”
宣毕,成汭激昂合上诏书。
吴王将两手下垂合拢,配合着旁边乐官演奏的乐府,低着头从班表里急趋到殿道中间,然后对着御座下拜:“臣某敢不慎与?”
文武百僚手握笏板,不约而同的观察着他。
虽然殿道离得远,但还是依稀可见样貌。他头戴远游三梁冠,身穿赤红朝服。虽然身子单薄,但不抖不动。淡眉上扬,双目视地,声调平稳,脸上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与灰郁。
就任监国,似乎并无激动,也无欣喜。
众人互相对视,用眼神交流着意见。
这个孩子从小就孝顺,谦逊,守礼,最为困顿的时候也不曾对谁有过怨言。
对弟弟妹妹们也很照顾。
知道李昭仪之子虢王羽老实且不受宠,就时常问他,是否有欺负他。了解到河东夫人裴贞一之子丰王契性格孤僻,每次宴会都拉着李契坐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