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的慈悲是危险的,肤浅的爱足可以亡国。
如果大郎是平庸者,她会毫不犹豫拒绝。
可现在看来,他注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的诸王。自己不能是那个扯后腿的人。
况且,她赵如心的儿子,即使不能成为她心中期望的那等龙凤,也得是个风采人物。
要么死在储位上,皇位上。
要么死在走到那个位置的路上!
想到这,赵如心又联想到大郎那张脸,还有赵嘉、赵服、赵寸、赵恩、赵辉、阿摩难、窦彪这些人每次流露出的殷期。
她喉头一阵干燥发苦,心里只是百转千回。
“圣君对大郎的重视,我都看在眼里。”赵如心犹豫了半分,却不知不觉直抒胸臆:“你的想法凡是正确的,我都是绝对支持的。我也不是那种败子母亲………只要大郎能好,就算会冒点险又如何?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圣君成全了我那么多次,这一回,就由我来成全圣君吧。”
阿赵蓦然叹了口气。
圣人满意的笑了,回头对神思不属的淑妃说道:“吴王监国。此子有时马虎懈怠,性子还缺磨炼。你多和他沟通沟通,叮嘱叮嘱。”
淑妃看着十指相扣恩爱的夫妇两个。
旁边那个位置,曾经是她的。
再看见红妆绿曳的赵贵妃,虽然对方也不是曾经见过的张惠、张慧那等震古烁今的绝色,但那一低头的柔与依恋,一抬头的坚韧与善仪止,再加上心有万卷书的气质………
又联想到自己的家世、文化、遭遇………
淑妃只是凄婉一笑。
“别多想。”圣人弯腰折下一朵花,正当都在猜测用意,会给谁。
他已经在淑妃红眼眶的注视下,把花儿插在淑妃头上:“那山山楂,不如这湖莲花。”
淑妃转颜强笑,纤纤素手小心摸索着头上那枝花:“我……其实还好。陛下的想法是最重要的,臣妾理解。”
圣人看着她,忽然觉得今日的淑妃格外动人。
阳光从她头上的九树花钗缝隙里穿过,折射出五彩光晕。那一张粉腮清丽容颜在阳光下更显明艳,再加上露沟的开领长裙,着实顾盼生姿。
淑妃有点找回了被他痴迷的感觉,面上却故作矜持的半掩面。羞答答的低下头,嗡声道:“大郎、平原、荔枝挺想见你的,晚上可来玄武殿,臣妾办个小宴,我们一家人叙叙话,深入交流一下…………”
这么多人面前,露出这副烧模样,看来也是被调教得没逼数了。从一开始的抗拒,到且拒且从,到摆烂,到现在的极尽逢迎,主动求项圈被遛。
“好。”圣人手上多了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玉石。
他转动把玩着,诸女却集体神色怪异。
南宫打量着羞惭满面的洛符、梁逍遥、武令仙。
似乎,今天该带在身上的,就是这三位吧?
边说边聊,队伍抵达皇城东部翻云覆雨楼的时候,南宫、柔奴等对着院门啐了一口:“母狗不愧是母狗,还真够能生的!”转身就走。
南!宫!宠!颜!晚上你等着。与众人告别后,圣人步入楼中。
………
翻云覆雨楼,说是楼,其实很大。亭台楼阁各式建筑齐全,督办工程的工部大臣知道圣人对天仙君在乎,还贴心设计了假山、流水、竹林、荷塘、桃园等景观。
东厢小院一间阴暗的房子里,汗血淋漓的张惠奄奄一息地在榻上喘着粗气,惊奇自己又活了下来。她虚弱的伸出手,伸向模糊不清的人影:“孩子……抱给我看看……是男是女?”
“等等,别着急。”张月仪给姐姐擦洗着身子,端来食物和饮水,热奶:“先吃饭。”
朱令雅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咯咯的笑得很开心:“又有妹妹咯。”
“天后~”忽然传来脚步,圣人快步而入。
朱令雅像只受惊的小鹿,一下躲到了屏风后面。
“李郎怎么才来?”张月仪看见他,埋怨道:“姐姐差点就死掉了!若是真出个什么岔子……”
听到这个声音,张惠似乎松了口气。两眼空洞的望着天花板,眼角淌出晶莹。
“我的,辛苦二妹了。”圣人捏捏张月仪的脸蛋,微笑着在床边坐下,看着头发凌乱的天后:“还痛不?”
“肯定痛啊。”石妃幽怨道。
“怎么还哭了………”圣人理着天后的头发。
也没别的,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就是觉得命苦。
“辛苦天后了。”张惠很难哄,圣人也不知道怎么哄。
天后眨了眨大眼睛,无声无息:“不辛苦,命苦。”
“你什么时候学会搞诙谐了。”
“难道我命不苦?”天后挣扎着撑起身,坐起全身雪白与黑:“泪水泡烂粟米饭,来世舌头腌糖罐…………你给我的金玉满堂,像口镶金嵌玉的棺材。”
这女人,是越来越抽象了。
但是,也好喜欢!圣人将其揽入怀,缓缓抚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些日子,带你去看西海,看大漠,看草原。”
天后靠在肩上,只是轻轻喘息。圣人把孩子接了过来,认真看了一会:“又是这么像你,名字有想法吗?这次你来取。”
“是女儿?………”天后疲惫的目光投在圣人怀里襁褓:“朱令雅是我取的,寄意她为女而雅,不落凡尘………我一时也没甚念头,能想起的无非智、贤、淑、容这些意象,未免俗套。”
“那你仔细想。”圣人举着女儿一上一下,笑道:“我给你发散下啊………淑,可以采仪态、性格,比如如仪、婉、君、怜。智,可以寄意聪明的人,比如微、盈、知、道…………”
还没说完,天后已经媚眼朦胧,在圣人耳边如梦如呓:“我希望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要像我这辈子,吃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智子,智愿,你选一个吧。”
“李智子,李智愿………都还不错。”像是天后的女。哪个更好?前者一股道姑味,后者佛缘气息很强。圣人品味了一番,端过粥菜给天后一口一口喂了起来。先前任张月仪苦劝也不吭声的天后,安安静静张嘴,乖巧接受投喂。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第325章 议征西域
大慈恩寺,长孙皇后神社,玄奘驻锡译经之地,大乘法圣地,亦是士子祈求文运的殿堂。西京佛刹,无出其右。
后人识此寺,多因大雁塔。
塔拔五层,收分而上。登临绝顶,皇城宫阙、曲江烟波、满城烟火尽瞰眼底。这里舍利尊,经卷罕,高僧高功有趣。便是游玩的仕女,也比别处多三分颜色。
郑延昌尤爱此地。
群臣都知道郑延昌刻薄寡恩,对圣人和家族冷酷,对待群臣凶虺严苛,却鲜有人知他每月必偷闲数日,登顶大雁塔。一尾黄河鲤,几坛剑南春,便是他半日之欢。
这会,老头已饮到第三杯。
精神矍铄,两卷梵经权为坐垫,面前杯盘罗列:鸡蛋豆腐羹温润,酱牛肉厚实,卤羊蹄肥腴,黄河鲤鲜美,椒盐蛇段酥脆,蒸狗肉浓香。
慢酌着葡萄酒,目光掠过满墙的舍利壁画,几乎把大慈恩寺的清规戒律犯了个遍。
好在五层已经被方丈提前下令清场。
“朱大郎的底细,摸得怎么样了?”郑延昌两腮酡红,端起金杯,目光投向对案。
不知何时,对案已坐了个丑陋的年轻人。五官歪斜,胡须稀疏,形容邋遢如成了精的老鼠:“军政,他只与朱温旧部及心腹商议,难寻机会。”
他是朝廷安插在汴梁的间谍,司空延。
用间之术,春秋以降便是常道,本朝亦然。中唐时,朝廷于诸镇有密耳目,大帅们在两京也布眼线,大家彼此彼此。朝堂亦如此。昔年鱼朝恩为元载所倒,便是因其府邸、军中、宫中,处处皆有元载之谍。
不过时至今日,政争多诉诸刀兵。这暗处勾当较之往昔,已然衰微。
司空延的上峰本是杜让能。太尉薨逝后,司徒刘崇望又出镇湖南,郑延昌遂以首相身份接掌了对外情报。
“是没机缘………还是未竭心力?”郑延昌老脸一笑,称呼咬得很慢很玩味:“司空……判官。”
“大帅他……”司空延目光在满桌肴馔上逡巡两遭,喉头滚动:“朱大郎如今……疑心甚重,我恐行差踏错,反露了行藏。”
郑延昌抿着嘴唇,下颌微微点了数下:“罢了。”
“这牛胙、羊蹄、蒸鲙你自取吃,酒莫沾。”郑延昌继续满上一杯,抓起两片酱牛肉塞进嘴里。腮帮鼓动,声音混着咀嚼的黏腻:“某只问你三事——朱大郎底下的硬兵,现有几何?”
“实打实的,十万出头。”司空延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半数是东京败回来后新募的。练了这么久,看起来是兵强马壮。再算上联名的葛从周、王敬尧、袁象先这帮朱温旧部,并各处团练乡兵,虚数可称三十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葛从周之辈,都是占山为王的架势,自己还征伐呢,大郎……大郎难以号令。”
“到底号不号得动?”郑延昌猛地眼神如电。
“朱大郎和他们……平时信使走动,年节也送礼,面子是有的。”司空延摇着头,眉头紧锁:“可要拉他们一块来打朝廷……武夫之心,水太深,摸不准底。相国,大郎其势犹炽,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某轻举妄动?”郑延昌枯手往窗口一伸,又戳回自己胸口,一摊手:“是他,是他朱大郎不搞死我誓不罢休!某能怎么办?”
“大郎……未必便是存心覆唐……”司空延长叹一声,头颅低垂:“若非……若非你们逼迫太甚,驱虎入穷巷,大郎他……他也不会铁了心走绝路……他想着的也是……也是天下清平,圣唐永祚,百姓都有好日子过,他自己安生守着一亩三分地便罢……”
“放屁!”郑延昌甩头啐骂:“我不铲除骄藩我当这个宰相干鸟?”他对着司空延指指戳戳:“你在贼窝里趴久了,心也趴歪了?姓杜的能把你塞进去,某也能把你囫囵个拎出来!”
司空延耷拉着脑袋,像是被夫子训斥的蒙童。
“记牢了——”郑延昌冷笑三两声,把判官牌扔回司空延怀里:“你主在这。”
“梁地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况?”
“………岁大饥,岁大疫。”司空延眼前蓦地闪过那三个光着身子,蹲在军营外剥下水吃的母女。还有从田埂上被源政、刘重信、徐怀玉这些人麾下衙兵牵成一条线抓走的那些老翁,中男。
“去岁关中大水入河,黄河溃于洛阳,决于滑州……遂致饥疫横行。兼之朱氏旧部相攻,中原……”
话未竟,便被拍手截断:“饥得好!疫得好!”
“相国……”司空延眉间掠过一丝无奈,“何至如此?人死尽了,收复白地何用?”
“非某治下,某不能拊掌称快乎?”
“新妇为婆母卖与河北商贾,临别与夫君啮臂泣血。其夫一路悄悄跟踪到魏博,新妇在车上频频揭帘寻找新郎身影……到了魏博,其夫自卖为奴入府。老百姓没饭吃,随军争抢下水。都将被武夫按进锅里。丁壮无甲无粮,只会被押着冲阵顶箭,蚁附攀城。黑压压的虎群就在阵侧眈眈而踞……相国可知那是何等景象。”
司空延语声平淡清冷,无悲无怒,只是木然叙说。
郑延昌静聆,指节轻叩杯沿。
末了,只摆手道:“够了。此等言语,说与李溪、韩偓听去,或能赚其泪眼诗篇。某却无暇操心汴人饥饱——梁晋二贼,可有勾结?”
司空延颔首:“自克用败归太原,两方信使交驰日频。”
“依你之见,对朱大对军府对二贼外交的了解,若关中有事,二贼可会联兵来犯……
“某何以知之?”司空延抬首截断:“某入幕不过五载。前四年,只在朱温治下管着驿站。”
“罢了。”郑延昌不以为忤,眸中幽光流转。
李克用性情,他尚能揣度;朱大郎心思,却如雾里观花。
西域战事在即,若二贼趁虚作乱……当早备应对之策。
少顷,他从马扎下抓出一叠卷宗递过:“拿去取信朱大,仰仗你的时候还多。俟平中原,莫说金银珠玉,便是郎官太守,某亦可一言而决。”
司空延漠然。看了一会,指尖捻着卷宗凑近烛火。
火苗腾起,黑烟如蛇般缠绕上升。
郑延昌在烟幕里举爵,声音带着黏腻的暖意:“令郎某已接入相府。某视如己孙,自当延名师,授经史,亲传百家。”
“呵,愿相国寿数足待彼时。”司空延喉间溢出一声冷嗤,身影没入幽暗旋梯。
郑延昌缓缓搁下金杯。
宰执天下,仇雠盈朝野——权相之宿命。此身早置鼎镬间,何惧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