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07节

  长道之外,十余仆从簇拥着一匹慢悠悠减速的赤马,这是武熊的坐骑。

  他的座驾本是一辆鎏金车,北阙甲第奉送外号“官家丈”,其车奢华不已,仪比三公。后来由于被司隶校尉韩仪弹劾,武熊畏惧圣帝猜忌,才在同僚的劝说下卖了“官家丈”,换了如今的赤马。

  少妇与府中众人对着这马行礼:“恭迎大将军!”

  “都起来!”武熊神色倨傲的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梁王身上,就是一声咋呼:“哎哟!”翻身把马一丢,一把将梁王高高抱在怀里,回脸乐不可支道:“还真来了啊,这俺怎么好意思?”

  “你可恨。”武大妹探头道:“居然让王等你!”

  “又皮子痒了?闭嘴!”武熊一手抱着梁王,一手拉过武大妹迈上台阶:“那天俺只是一说老娘病得深,哪料到俺这乖徒就来个惊喜?”

  说着侧头大骂妻子:“贵客登门不先中门待茶,杵在门上,没个主母气度,明日定然又成北阙笑谈,早该出了你这黄脸婆村姑!”

  “入你!”张氏气死,却又不能发作,只好吞回“娘的”,对着师徒俩一副笑脸,热情洋溢:“怠慢之处,梁王赎罪,梁王且与叙话,某煮茶去啊……”

  众仆从众星拱月,如云跟上。

  仅一个回家,仪式便好隆重,整个武府随之忙碌起来,为餐饭做备。

  “啧,你这房子不小啊。”梁王咂舌。

  “大吗?”武熊晃脑:“买宅时找术士望气,还说是宰相宅邸………待住进来,也不过如此。哼,等官居一品,俺还要到灞上置办别墅。”

  武熊官越做越大,排场也越来越大,而今弼师圣子,更是得意洋洋。武府本不小,且装饰上档次,若是列一份长安豪宅榜,必属百大。府中家眷连带门客、仆从、打手,计逾三百人。

  “武师。车马服宅仪卫的规格,朝廷皆有制度,不是君臣想怎样就能怎样。”梁王观察着府中的一草一木,男男女女:“不要给那些嫉妒你仇恨你的人攻击的口实。”

  “好好好。”武熊敷衍的耸肩:“你怎么跟那些毛锥子一样。”

  “大将军心情似乎甚悦?”在中厅落座,一位门客见他笑嘻嘻的,殷勤的问道。

  “俺这徒弟如何?”武熊斜着他。

  “少而雄智,天人之姿。”门客恭恭敬敬道。

  “俺这闺女如何?”

  “仙姿玉质,慧根早种。”门客看了眼跪坐在梁王左下的武大妹。

  “呵呵。”武熊摩挲着下巴,欣喜地看看梁王,又看看女儿:“俺拼搏半生,才知,人生之乐,不过如此啊。”

  “蔻娘叫什么?”梁王不知答案不痛快。

  “你怎么知道她小字蔻娘?”武熊抿嘴狐疑。

  “适才听师妇呼唤,就记住了。”

  “别告诉他!”武大妹急道。

  “凡是你同意的,俺都要反对,让你晓得和俺作对的下场!”武熊冷笑三两声,高声道:“她叫武阿言!”

  武大妹恶狠狠地剜着武熊。

  武熊却哈哈大笑:“你再恨一眼,俺可就要把你那些丑事捅出来了,比如——”

  武大妹连忙收了表情,委屈巴巴的低头坐在那。

  看得梁王眉头直皱:“你怎么这么坏啊?”

  武熊哼哼:“谁让你问的?”

  梁王咳嗽一声:“你可以拒绝的嘛。”

  武熊大吃一惊:“你还要不要脸?俺为你开罪了闺女,你却好。”

  看着这对极品师徒,门客们面面相觑,只感觉礼崩乐坏,就在眼前。还是那个带动话题的门客举茶转移道:“适才听大将军训斥刘守真找死,还有何事值得大将军欣然?”

  “本帅笑那杨行密少智,肆意扩张,惹得齐、越诸镇联名请讨。本帅笑那钱鏐无谋,只能把杨行密的名字挂在杨树上‘斩杨头’,俺笑那刘守真蠢不可及,向朝廷索要中书令。”说到这个,武熊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都是些不知死活的!哦,还有沙州那个张什么,居然抗拒九卿征辟。本帅下值那会,刚到的消息。”

  门客更好奇了:“如此说来,岂非又将西起兵戈?”

  闻问,武熊笑容一敛:“此乃军政大事,非尔等所能打听,圣上自有裁决,某等但奉其事。”

  “是,是”。

  见门客惶恐的样子,武熊很满意,挥手让他们退下后,拉过生闷气的武大妹搂在怀里,侧头对梁王低声道:“此番你做好准备,明日俺找你大舅父谈一谈。如贵妃允许,俺便将你和俺家大郎一起带上西征。”

  “什么情况?”梁王托腮。

  “打仗呗。”武熊逗弄着武大妹:“那会在枢密院闻讯,都觉得以圣上秉性,归义军再无割据之基。估摸着,旨意就在这两日了,应该是赶在年前出兵。这么远过去,肯定不能平定一个归义军就完事,大概还要顺便摆平西域。没个一两年,难以如愿。这么好的机会,俺怎么也要想办法将你带上,让你看看仗是怎么打的,这创业打江山,呸,这圣唐中兴又到底有多难。”

  “你怎么这么笃定自己就会从军?”梁王吃了口桃子。

  “唉这不很简单吗?”武熊悠闲道:“征讨西域,那么多敌人,必然是主力以赴。俺们这些大将,除了留下几个人镇守关中,剩下的肯定都是要从驾的。”

第324章 昭圣寺

  大明宫。

  寅卯交替的时候,纸窗外还透着残夜的灰黑。

  一队年幼的中黄门垂手埋头,小心翼翼站在落成未久的昭圣寺台阶两边。

  屏障撤开,年轻而有威仪的梁圣妃、洛贤妃、杨德妃、武惠妃、李昭仪、张昭和等与圣人穿着祭服,款款而出。

  今日是王美人忌日,圣帝早早就起床洗漱,来到神社。一年有几十天,都在主持各种天人之祀。只能说,封建皇帝这个工作,祭祀真的有点太多。

  进得大殿,看见王美人的真像神位,圣帝在蒲团上跪定,妃主们按等级在他背后跪开。

  等候已久的中人鱼贯而入,进呈果脯、玉币之类。

  沉香木的味道弥漫在幽静当中。

  妃主们神情一肃,纷纷叩拜,念背祭词。

  “天付芳规,妙资淑质。”

  “貌掩瑶池,心为至宝。”

  “未及万寿,俄随逝川。”

  “幽梦一闭,敬问安焉………”

  拜完,妃主依次起身奉香。

  圣人恍若入定,只是双掌合十,喃喃诵经。

  何虞卿这些奉香回来的妃主不敢打扰,撑在蒲团上的手只是悄悄揉着膝盖,微微扭动着身子,煎熬地等着。

  良久,给王美人加持完一卷金刚经。

  圣人才动作一改,十指叠贴眉心,对着真容一躬到地:“转生超脱,未来证法。”

  “转生超脱………”妃主们乱哄哄的跟上。

  烛火跳动燃烧,圣人缓缓站了起来,对掌管宣徽院的南宫和掖庭令上官慎道:“今日忌日,给昭圣寺宫人每人赐钱一万。”

  “谢陛下。”众宫人连忙谢恩。

  说完,圣人便不再久留,转身而出,前往翻云覆雨楼看女儿。

  来昭圣寺路上就接到报告了。天仙君午夜妊娠发作,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俩的第四个孩子——好吧,是第六个,还有个“养子”朱友贞,“继女”朱令雅。

  一想想,自己居然没让天后歇过气,天后入朝以来肚子就没空过。也得亏是人妻,并且天后是个典型燕女,经得起折腾。

  当然,在这个时代,天后生得还不算多。

  后世杨行密之女浔阳长公主杨妙言被刘信搞到手后,二十二年育子十二,不带停的。在如此强度的挞伐下,三十余岁便香消玉殒。

  人美那遭罪,诚不我欺。

  柔弱的江南碧玉尚能连生十二胎,以天后的身体素质,二十个,应该还没到她的极限吧?

  不过天后今年已经三十四了。按正常绝经期来算,天后只剩十年时间可供操作。还容易生出唐氏,天后自己也可能染上妊娠并发症。

  痛哉!

  “你在想什么?”见圣人心不在焉,阿赵问道。

  “没什么。”圣人随口道。

  “是在担心张惠吧。”阿赵笑眯眯的,宽慰道:“没事的,她那个岁数,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注意进补就好,明天我给她送些东西。”

  南宫听到张惠的名字就烦,听到阿赵还有照拂之意,更是满眼厌恶,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是在骂谁。妃主、长御们相视一笑,只当她在骂张惠。

  毕竟南宫这帮人在大庭广众对张惠极尽羞辱也不是一回两回。

  圣人却是不语。

  心意是很好的,可是阿赵…………你为什么要说“她那个岁数?”

  这话像一千根针。

  阿赵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儿,见圣人没接话,便排雷发觉这话不妥,补救道:“我不是说她老,是比臣等大。”

  以她和圣人的感情,其实不需如此。

  她也反感张惠,只是在她心里,比起这件事,圣人的开心更重要。比起自己的情绪,她更在乎的,是丈夫的情绪。既然张惠能带给他自己给不了的快乐,接纳又有甚么了不得。

  南宫冷嗤:“那骚婆子本来就老。”

  “南宫。”阿赵看她一眼。

  “我又没说你。”南宫毫不相让:“贵妃胳膊肘往外拐?”

  “好了。”圣人及时叫停:“为了一个张惠还能吵起来…………她本来就老啊,你们又没说错。”

  圣人笑了下:“我是喜欢天仙君,可最重要的从来都是你们,阿赵又何必怕因为说她而恼了我?”

  这么多人面前,他当然不会让阿赵为天后降身份低头,以免被外界解读为阿赵九妃在他心里不如天后。

  南宫这才心情稍霁。

  阿赵绷着笑,心里甜的。其实圣人的表现她懂得意思——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但为她说话,哄她,表现出重视她,并且知道轻重,她依然很高兴。

  “走吧。”圣人拉着贵妃,携手漫步,开了新话题:“这次我打算将梁王带上。”

  “哦?”阿赵眼里闪过惊喜,但马上又思索着,迟疑道:“大郎尚稚,这么早就涉入军旅,我……”

  “对,所以先问问你的意见。”圣人话锋一转,排解起阿赵的顾虑:“是早了些,不过并非是让大郎去冲锋陷阵,如我辈饮冰卧雪,安全其实大差不差。”

  宫里和长安当然更安全,但——

  圣人不想自己的子女某天沦落到杨行密、李克用、刘知远、马殷这些人的后人那一步。

  不想自己的子女和刘宋、萧齐、萧梁、北魏、东魏那些皇室一样,面对屠杀像鸭子似的排队就擒。

  李氏子孙,必须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阿赵默然不语。

  一旁的淑妃心里一动,她低垂着眼,左手掐右手虎口,右手掐左手虎口,一遍又一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说?”圣人催问。

  “我……”阿赵紧闭双眼,纠结万分。

  怕儿子出事。

  也怕自己的爱和控制欲让儿子窒息,让丈夫为难,让家族恼火。大郎得到继承人资格考核培养所带来的利益,远是时下任何一个豪强世家奋斗几代人都难以得到的。

  更怕在溺爱下,大郎变得一无是处,在这个乱世当一个傻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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