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88节

  除掉其女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杀死其家族每一个男人,流放每一个女人,入宫为奴的机会都不会有。

  “还有一事。”圣帝胳膊肘撑在案上,低低道:“后宫制度,我不豫已久。”

  “修官制还是尊卑?”郑延昌问。

  “都。”圣帝言简意赅:“重新厘定妃主和女官的等级与称号。三妃不动,增其旧制,复贵妃、丽妃、惠妃、柔妃。册凉国赵如心为贵妃。九嫔世妇之流废改,新的秩序,例如昭仪、昭容、美人、才人、贵人、仙子、狐君、少使若干等,每等各九。当然,我只是举例,描述下想法。”

  至于充媛什么的,难听得要死,光听到就感觉是个丑逼,不想见人。

  李溪捻着胡须一边笔记,一边用儒雅的楚音答道:“臣闻德音,有古代的影子。兹事责成太常寺,少卿李绰尤精周汉魏晋史。”

  圣帝点点头,又道:“中官也要拿个周全体系。比如枢密院改组,上院传,下院言。上院一应人员仍由女御。下院改士人,可以从秘书省、集贤院选派。”

  枢密两院,分别承担着皇帝的眼和嘴。王言,就是将各种命令和指示,到达到相关单位相关人。传表,就是将朝廷事务、大臣求见到达君前。

  二者决定了你的命令能不能发出,发给谁,你能见到谁,你知不知道有人求见过。

  “中朝制度的修订可以交王抟。”旁侧的韩偓提议:“臣补充一点,就是妊娠或有子的女御不为官。外戚大行其道,这是不得已,但要防着内外勾结。尤其凉国夫人这类,备受宠信,党羽遍布,家族多有在军者。猝然发难………”

  韩偓点到为止。

  旁边,一个侍女偷偷剜了韩偓一眼,暗自记下。

  老狗,回去就把你这奸相的攻讦转告枢密使。

  人多眼杂,圣帝避而不答:“另,内命妇的升迁也要有一套。授郡夫人的条件是什么,升国的条件又是什么。谁授,谁不授。我的意思,仅授女官,不授妃主,妃主也不再兼内命妇号,臣母臣妻也不再封外命妇号。如赵国夫人、河东郡夫人这些,仅限我的女人,仅限女官。”

  国朝的什么秦国、楚国夫人,皇帝女人能封,大臣也能,有时还是同号。比如昭宗的陈氏便与朱温的张惠同为魏国夫人。

  “这………”几人觉得不妥,但听见圣帝口吻这么霸道蛮横,也不是要紧事,便道:“也好,君臣同名,确实不像话。”

  “还有。”圣帝脸一黑:“我要封张月仪、石鸢、张慧为妃嫔,你们若还不许,便当刺史去!”

  “哪里又来个张惠?”郑延昌瞠目结舌。

  韩偓、王抟面面相觑,连忙劝道:“张惠这事不是说好且不提………”

  “这个张慧。”圣帝一笑,像炫耀宝贝似的掀开身后帘子。

  几人看去,张慧就孤身一人,囚藏在轿厢。垂头跪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外头君臣的奏对,她早就听见,不过曾经燕帅夫人、范阳主母的尊严让她只能保持安静。帘子掀开,美人露出小半容貌,眼角犹有泪光。

  身躯和胸前跟着颠簸的车驾一抖一抖,跟兜不住似的。

  “这哪里看得!”郑延昌臊得满脸通红,见圣帝还在那歪着嘴巴笑,赶紧一把抢过帘子合上。

  “咳咳。”韩偓遮着眉头,默念佛经,强克制着作艳诗的欲念。

  圣帝,非是臣要亵渎,而是臣的确有这个特长。别的诗写不好,就会写女人………

  韩偓狠狠掐了大腿一把,韩偓韩偓,你真不是个东西!

  “这是哪个?”郑延昌老脸震惊,一副吃了九转大肠的表情。一人出征,三人而归?看看那女人嘴角的口水和眼角的泪珠,不难想象这对公母刚刚在车上都干了些什么!

  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王抟眼力也不差,一眼就看出张慧的姿色、身材、举止、神态、妆容打扮都绝非百姓家可以养出来的。

  顿时就对圣帝腹诽起来。

  圣帝不愧是圣帝,虽然年纪轻轻,可这李氏圣人的作风却是货真价实——不乱搞女人,算什么李圣人?如此看来,和薛王房的几个姑母如胶似漆唇齿相依的传闻也是真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脏,脏!

  王抟单手捂脸,几乎晕倒。

  这边,圣帝解答了首相:“是幽州节度使李匡筹之妻张慧,慧根的慧,后被李克用掳去。在左冯翊为我所救。刚才是我搞混了,不是封妃,是度为女冠。看她没去处,询问意欲,说只想在皇宫出家,安全。我只好收留下。”

  圣帝叹了口气,勉强而又不情愿的说道。

  “真可怜。”李溪摇摇头:“如是甚妥,臣等自当责办有司。”

  郑延昌狠狠剜了李溪一眼,在心里破口大骂李溪这个清流道德,一点不去了解圣帝私生活,也一点不懂圣帝。说是出于君王关心收留到皇宫出家,当然是关心到自己床上了!

  “臣——”郑延昌还试图挽回。

  圣帝已经一口抢答:“善!李卿盯着办,要快!燕帅夫人无家可归,进了宫早些有度牒,也免得人说我和她的闲话。这些个国人,经常污蔑我交通无道,卿岂不知?”

  交通无道……

  李溪和王抟还在那咀嚼这四字真意,郑韩已经同时捂脸。继管鲍之交、涌泉相报这些,这是第十个无法直视的成语了?

  “对了,还忘了。”李溪说道:“臣等议,给燕赵和覃王各部发诏,继讨克用,直到此贼授首。不过朝廷暂时就不参与了。此番赢是赢了,损失也不少。”

  大半年转战,伤亡三万,自己虽是出于保存实力,避免被摘桃子,但确实也无力远征了。

  这也是得知李克用走脱,一番评估后,圣帝就班师的原因。

  倒不是怕了独眼龙,而是怕了朱大郎。

  鬼知道这厮会不会趁机下手?

  “不着急。”圣帝指示道:“王镕和刘仁恭的招讨使继续当,打不打看他们。王子美和李嗣周各部召回关内休整。待休息几日,我要改军事。另,征王珂入朝。护国军当贼门户,须得能者。盐池镇将陈熊是重荣亲信,骁勇善战,有威望,又是陈美人之父,便委他为帅。”

  “唯。”李溪记下。

  “咳。”郑延昌又咳嗽了一下,道:“算了算抚恤和犒军赏赐,财政入不敷出。是不是让内庄宅使和宣徽使借一点。另,刘守真声称五月前押送价值一百万贯的财货,讨郡王、平章事、中书令………此事………”

  圣帝听到“赏赐”、“财货”之类的字眼就烦躁,斥道:“朝廷是要饭的?刘守真那厮得授江西观察使以来从不上贡。现在想官了,才想起塞钱!郡王,我治下有几个郡王?”

  还别说,在圣帝的整治下,功名泛滥的情况已经得到极大遏制,本朝已无一个郡王。

  “请暂忍屈辱。”郑延昌的脸已经厚到一定程度:“不然臣只有让东市令张平和长安令、万年令拷打商贾豪强…………”

  “臣附议。”余者三人加码:“不然臣等只有加税,减俸。可朝廷养兵甚巨,百姓已成穷鬼,税都收到三年后了,加征就会人相食。俸禄也再削不得,欠不得了。臣等倒无谓,多数官员却并不富裕,这今推明缓的………官吏对圣唐对中兴的忠心和信心也需要钱来滋润,没好处几个人来当官?”

  “也罢,也罢。”圣帝木然道。

  郑延昌嘴巴不停,跟背书似的。

  “苏杭观察使钱鏐声称送五十万匹绢,言镇海军帅位空阙………”

  “湖州刺史李师悦声言送财货二十万缗,求旌节,置忠国军于湖州。”

  “雷满奉表,声言愿献钱助修宫室,先押了七万缗钱上京,求为使相。”

  “刘士政使使诣广州代奏,求升桂管为静江军节度使,声言为贺重阳,有心意献上………”

  圣帝傻眼了。

  我说读书时怎么总是看见朝廷不定时集中给一批人封官。

  “你们自己看着办。”圣帝萎靡不振:“我这就先回了。”

  烦死了!

  “这些账,容以后细细地算。”郑延昌清了清嗓子:“眼下臣等提前与中朝商量了,正备好了饭局和歌舞团,在麟德殿,圣帝且先宴饮,好生休息。”

  想起内教坊使殷盈和庾道怜柔美轻巧的劈叉身姿,想起千姿百态的紫衣舞姬,想起阿赵快如闪电的胡旋舞,圣帝的心情,慢慢平复。

  就这么晃晃悠悠抵达北阙时,北阙甲第也轰动了。

  这一片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皇室成员,士子仕女,街道巡逻兵,都是涌到天街观看。第一眼出现的是一大群吹吹打打的舞乐,此外便是圣帝坐在白纱白帘的卤部主驾上。

  大队大队的军马、御史举着旗号,行进在前后。

  军人们的腰间、马上都挂着黑乎乎灰蒙蒙的脑袋和耳朵。队伍后头的马车上,还坐着好多形容枯瘦的河东男女民夫,余者大车上,则满满当当堆放着甲胄,兵器,盆盆碗碗,衣服,帐篷,坐具…………什么都有,多的不得了,车队几乎看不到头。

  喧闹里,各人纷纷踮脚探头,对队伍指指点点,惊叹与问询一片。

  这么多缴获,真让人吃惊,武库还堆得下吗?不如拿些兵器出来熔为农具。

  “叛军都被圣人杀完了?”

  “那女菩萨莫乱喊,天子已进位元皇圣帝。”

  仕女高声叫道:“贺君得凯旋!叛军掳走阿妹,杀千刀的总算报了仇!哈哈哈哈!”

  郑延昌掀开帘子,意态悠然的望着围观群众:“我李家不像黄巢、节度们那样不爱惜尔辈。各人安心,晋贼都让圣帝赶进黄河洗澡了!俘斩数万,缴获各式马骡甲仗十余万,余者无算。”

  仕女倒吸一口凉气:“……嘶……真乃圣帝,真乃圣帝!”

  “太厉害辣!”

  “姐妹,圣帝在看我!我看见圣帝了!怎么可以这么美貌?啊啊啊啊啊,想连夜就通奸,呸,我要报名今年的家人子选秀!给圣帝生孩子,服侍一辈子~”

  “我看看?让让,让让!”

  “圣帝看着这么干净文雅,不像是会打仗的呀,杀过敌吗?”

  “杀敌?”武熊高声叫道:“圣帝一个人就阵斩了两个悍帅!飞槊毙弘道,拔剑杀宗益!”

  “我的天………”又是一片惊呼,一片兴奋。

  天街两岸,各人望向座驾的目光都浮起满满的敬畏。骑从的卫国夫人南宫宠颜笑得合不拢嘴:“咨尔小民,岂知天命之威!”

  宇文柔也是一副得意洋洋,神色倨傲地扫视着士民。

  其他大队大队白衣紫衣女御也骑从在大驾周围,仪仗森严。有如众星捧月。各人也是盛气凌人,冷若冰霜,冰清玉洁,按背执缰的鲜衣怒马模样,宛如不可亵渎的神侍。

  “万岁!”有士民振臂叫道。

  不知谁的带领,天街上的人都叫了起来。

  圣帝坐在轿厢内,按着张慧的头,只是盘算着,怎么给张惠扶正名分,三个儿子封什么王。

  李观音,晋王。李少阴,齐王。李子川,楚王。

  如何?

第304章 母与子

  提前从长平原回迁后,贤妃又被关回了暴室,和两个儿子一起。

  大的李在极已经是卧剥年龄,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整日坐在庭院里的琵琶树下发呆,或是透过门缝和外头女御中黄门说话,问为什么被关在这。

  小的李彤悦尚未断奶,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不时被阴森的环境吓得大哭。

  贤妃心里头也只是一片空白,不知悲来不知喜,也无风雨也无晴,怎么也理不出个神志。

  父王使出这般腌臜,在圣人前方奋战之际突然背刺,还抢了皇宫。在左冯翊僵持那么久,分明还抱了弑君心思。这些怎么也说不过去。

  而且他干这些事,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处境,也没想想家族和妙微、落落、存勖他说。是根本不在乎后果,还是自信不会输,至少全身而退?

  贤妃想不明白,却也是对李克用心灰意冷。

  所以贤妃一时郁郁寡欢,那日在行在,听到那句来如流水去如风,最终也是没进去说软话,就干脆避开,随父王好了。这么个祸害,早些死了,对大家也是好事。

  但蒲津渡之战后,她冷静不住了。

  南宫宠颜她们的笑闹,把黄河惨状和驴车夜遁讲得细致入微,她一一听在耳中。

  周叔死了,好多义兄死了,父王到底没斗得过圣人。圣人对河东下达肢解令,对自己家族更发出必杀令,以十七个侯爵子爵要父王阿母他们的命,连妙微、存勖也在名单。

  自己毫无疑问是两边都站的,丈夫要多得多。

  可上升到这个程度,又是娘家更多一点…………

  但为什么,站在那一头的,偏是圣人。

  这个初见时眉清目秀,骚话连篇,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孤家寡人的皇帝,是儿女情长只会影响我行走江湖的豪侠孤雄的圣唐小郎君,怎么转眼就做下如许事业,变成了这副模样,和自己走到了今天,幡然无情之快之决绝,自己都从未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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