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只觉万念俱灰。
突然想到吾思。
是不是找女儿外孙,看有无转圜之处?
转眼就是摇头,圣人真能为女人放弃权力,江山事业,又怎会将刚生产的吾思、李彤悦、在极三母子囚禁暴室!派人持械看管,随时一副要手刃妻儿的架势。
完了,完了!
河东节度使的帅位是没了!
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李克用称霸之处?
如果沙陀三部与鞑靼诸族蕃军联合起来反对自己,要杀自己以谢天下,如果能挣扎出去,又该奔何方?
想过赢,也想过输,却哪想过输得这么惨!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偏有这样的安排?!
马蹄东去人西望,黑夜中闷雷滚滚,正不知有多少杀材在死死来劫李克用回过身,更紧紧收缩了身子,避免中箭。希望!只要不死,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撒撒…………”车轱辘剧烈摩擦。
一个漂移转过一个弯道。
正在拼命稳住人马身姿之际,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破空声。
“天亡我也!”李克用失声大叫。
就听见几捧箭簇从车右一闪而过,深深钉在车后十余步!
驴子受到惊吓,屁股一甩转入丛林。
李克用单手控驴,左右张望,心里瞬间熊熊烧起狂喜。
“**%¥#……#¥……#!”不远处传来军中流行于远拦子的鞑靼语暗号。
却不知是哪部军下!
看来,已有一路军马获悉自己行踪,找来了。
既然如此,此命得保矣!
“*&()&!”李克用喜悦回应。
大道两侧山林里,爆发出一阵隐隐的讥诮笑声和高声回应:“可算接到了!俺们衙内胜节军驻泽州天井关左厢都虞侯安延德帐下,奉命侦查至此。大王稍待!”
没一会,数十铁骑出现在大道那头。有几个武夫,还翘着一条腿横坐在马鞍上,仪态悠然。
李克用大怒。
“你们领队呢?”李克用和颜悦色,哈哈笑招手道:“叫来见我!”
左冯翊之败后再,丑态的场面也有,他将所有情绪都收起,不打算追究大头兵的无礼。
很快,几匹快马驰来,一个校官滚鞍下马:“拜见李大王!”
“安延德何在?”
“在垣县以西二十里的柳溪村!后头还有追兵,是否现在就护送大王离开?”
李克用,点了点头:“你起来,走吧!”
“喏!”校官起身,扫了一圈,确认道:“大王就一个人吗?”
李克用脸色铁青,眼里浮起森寒,没说话。
见状,校官牵来自己坐骑,接过火把一照:“请大王上,大王的…………!”火光之下,他这才看见李克用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其他人也看见了,一阵嗡嗡。
校官收口,挪开火把。顿了顿,道:“为安全计,请大王继续乘驴车,或与俺同乘一马。”
李克用脸憋得通红,杀意一忍再忍。
最终,独自登回了驴车。
哒哒哒哒,一行人护着驴车遁入黑夜。
校官和几个交好的部下落在最后头。
“俺看大王不太对劲,你是不是把他得罪了?”
校官冷笑道:“俺没注意到他是仅以身免,还被砍了只手,众目睽睽之下问出来,他自然嫉恨。不过…………得罪了又如何?豪情壮志出的征,结果给人打成这个狗样……………你们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砍了他去领赏,高低值个侯爵。追兵不就在后头?又不远。”
几人眼里闪过火热,忍住了:“不知别人怎么想的,万一想保他,岂不送命?再说,就是拿了脑袋去找王师,以俺们这点人,怕也是被杀了,功劳据为己有。”
“那就等着吧。”校官嚼着肉干,悠悠道:“俺瞅着,军府的第二份赏,也快了!俺都不拿他当回事,轻视他的人只会更多。这下好,独眼龙,独臂侠,哈哈。大王也就这样了,就个行动的金子。什么时候谁忍不住了,也就没了。有机会,杀了他全家,抢几个人头,去圣人那里再领一份赏。”
“诶。”挑起话题的武夫问道:“俺倒是想起朱全忠他们。他们也是这么完犊子的吧?一败两败,大伙全当是个小丑。”
“那不然呢?”校官淡淡道:“谁要驱使我辈,就要做好被我辈驱使乃至灭族的准备。”
驴车上,孤零零的李克用,一颗心已经沉入谷底。
虽然获救了,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反而越来越不是滋味。
这次,是他莽撞了!
是他错了!
回去便修书上表,请改事君之礼。
这权位,还需要大圣认可,圣唐撑腰,才能真的坐得稳。
至于分割巡属,他也认了!
第303章 元皇圣帝
关原大捷,车驾反京。
群臣舞蹈灞上,大肆封赏。进上尊名,号曰元皇圣帝。
刘仁恭及时背刺,又出了大力,加使相,侍中,进爵北平郡公。
王镕在最后关头给予关键支持,加使相,金紫光禄,进爵赵郡公。立下大功的部下王子美授中大夫,拜北京道节度副使。萧干授中散大夫,拜泽州刺史。
李嗣周截断叛军粮道,但没死战。圣人令追剿李克用,但不知何故,他只派都头李敖领着数千人出马,似有保存实力的意思?朝廷不悦,没有封赏。
汝州防御使李存孝在平陆追得李克用连夜狂奔,并俘斩数千。
大人们对其立场很满意,封赏也到位。
赵氏兄弟牵制朱大郎,玩命向京城输送物资,也各有嘉奖。
魏博只打嘴炮,并不出兵,无赏。
义武军在蔚州为李克用吸引火力,阻击幽州军。朝廷大怒,除镇。巡属二州易州划归幽州军管辖,定州划归成德军,算是对两家的实酬。
不过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地盘是给你了,但还在王家手里,得自己攻取。若拿到手,燕赵就会接壤。以两家的历史遗留和刘仁恭的勃勃野心,指望和谐相处,呵呵。
一方面打着让三家互相消耗的盘算,还潜藏着倒逼赵站队的意图。毕竟,赵非燕之对手。朝廷其实挺黑的,根本没把两家当自己人。
落井下石的朱大郎也得到了回应,到手未久的宣武军节度使被罢。朝廷早就打算下诏,只是左冯翊之战迟迟无果,怕再惹毛朱大郎,这才拖到现在。
“哼哼,元皇圣帝既败李克用,我辈何惧也?!”人群里,不时就有人如是小人得志,口水乱溅。
朝中与各大保皇士族也是一片欢腾。圣帝又一次力挫凶顽,扶危保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鼓舞人心的?河东历来称强,却被圣帝先败后胜,杀得黄河浮尸十里,这说明了什么?
那是一个更甚其祖的李氏子!
帝国不会亡!
圣唐昔在,圣唐今在,圣唐亦将永在。
乾符以来数次伐藩失败,动辄被入长安的灰郁绝望似乎一扫而空,有的狂徒甚至唱起了开元大业的调调。
一番封赏,不胜枚举。
当事人都很高兴,圣帝除外。
虽被加号,但看表情,他似乎不怎么开心。
大臣们说这说那,汇报不停,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或者:“这不是我负责的。这件事你私下找我违反朝廷有关规定。就这样吧。我没意见。你再想想。”
部分人恼火害怕,余者赞叹,同时也都好奇圣人为何闷闷不乐。
哄闹间,车驾入城。
圣帝一声叹息:“天仙元君真的不能封燕国、昭容吗?国朝前代也有成例呢。”
“的确有郑吴故事,但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每个成例都具备现实意义。张贼——”
“她已是翻云覆雨楼天仙元君,皇室女道士,非贼也。”圣帝强调。
“唯,张道士。”郑延昌改口解释:“后宫多悍主,让张道士比其中大多数尊贵,这是祸乱根源。再则从安史四贼到巢蔡,哪有伪后能活命的?都是要么斩首,要么扒光挞死在京兆大狱。臣等没请处死已是出于圣帝喜欢,笼络汴人。”
“那么退而求其次,婕妤、美人、才人择而给之?”圣帝犹不死心:“天仙元君已为我生下三子,实不忍她还住道观,不能上台面,出场合,还被指指点点。”
“把朝廷当道者换成媚君者就可以。”郑延昌对曰:“臣位辅政,不敢答应。”
圣帝凄然不乐,一副生无可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要是硬干,她们不满也只能憋着?过一段时间,也就接受了?”
郑延昌无语:“但一定会为母子招致报复。臣昧死以闻。天子拥有无限制的自由,无论做什么,谁都无权干涉,这在真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圣帝沉默良久,喟然长叹:“贤妃怎么说?”
郑延昌掏出诏书:“自是废黜毒杀,宣称以病薨。”
“贤妃无罪,也多番劝过独眼龙………”圣帝扶着额头。
“是。”郑延昌认可:“但国法不讲祸不及家人。以臣讨君就是斩草除根,大辟加身。刘据之事,满门杀绝,只有宣帝为法不诛婴逃过一劫,犹系监牢。贤妃母子不下狱,已是圣唐有好生之德,行事体面。况独眼龙都不在乎女儿安危,圣帝又何必?”
圣帝还是不愿:“贤妃甚好。”
郑延昌苦口婆心,却让人感觉身在寒冬:“所谓人尽可夫,父只一个。臣只见过一个个女人为父之死哭得痛断肝肠,没见过几个因为丈夫没了而要死要活。圣帝终是要杀李克用阖府的,留着殿下,终是祸患…………如果圣帝顾念旧情,下不了手,朝廷可有的是酷吏不怕背这个杀母吊子的仕途厄运!再者,李克用进犯京城,杀略这多,人人恨不能食肉,退却后,女儿仍在宫中高高在上,又让人怎么议论?”
圣帝恍若未闻。
如果我被李克用弄死了,李克用要立代王为帝,尊她为太后,她多半也就——顺水推舟,接受现实了吧?
“圣帝!”郑延昌提高了声音。
圣帝轻轻道:“传高明月,将太原一干陪嫁女全部发往行宫。诏书改一下,先收缴符信衣物,引废氏去禁苑鱼藻宫囚禁。俟我见一面,实在不行,我自遣人送她成仙。”
大驾上服侍的女御和几个妃嫔一时噤噤。
淑妃更是面如土色。
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原来他真的谁也能杀,床笫恩爱都是假象。
既如此,那么千娇百媚,骚态百端地讨好,还有没有必要?
值不值?
这以后要是遇险,可能有杀身之祸,还得提前下手。
“上圣明。”郑延昌欠身一礼,松了口气,心中暗爽。
当年被独眼龙发动光启之乱,君臣尊严尽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