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王被贬庶人,其弟李克宁获授河东节度使、北京留守、太原尹。这个消息一来,军心士气,更是跌入谷底。
沙陀军中,已经有传言,李大王根本拿武圣没法,武圣也绝不会妥协,李大王只是放不下面子,还在硬撑。晋阳城里的高层和各地镇将暗中赞成克宁公就势兄免弟继的也多。
如果真是这样,大家还不如回师北京,保克宁公偏室代晋,出山收拾这场荒唐的游戏。
各种类蕃军,同样脸色铁青。
李大王这么久都没捷音,那说明,他搞不定武圣的传言多半是真的,只是还没最终定案。
他们比起沙陀将领还多了一层心思。如果发生偏室代晋,闭城拒绝李大王回去,他们到底是站李大王这边,还是克宁公一边?
大家都是在乱世混,这种事可不要太多。远有回鹘王氏代赵,田绪代魏,朱滔代燕,近有匡筹代燕,朱瑾代兖,朱大代梁。都是自家残杀。
单单这个念头鲠在喉心,就让各部蕃军,再无半点在这里战斗的意志!
土著衙兵也惶惶不安。
他们虽然对李克用反意满满,但和代北蕃军合流已有十余年,已是利益共同体,李克用为了对外扩张,也在保护他们的既得利益。他们世居太原也有几代人,多有家资。如果权力转移到克宁公一系,新政府会继续优待他们吗?会不会被新上位的武夫们盯上?
更不用说失却李大王,这个四镇大旗,又能在此等乱世飞扬多久?李克宁有力保有四镇吗?
军中窃议攘攘,人人无精打采。李大王回不回来,何时回来,克宁公会不会篡位,这是大家最关心的事。已经有隐隐约约的暴论,说是克宁公已经在等李大王败报,并秘密联络各方,只要李大王在关中损失惨重,他就在河朔四镇和武圣的支持下………
这些暴论不能不深想。
对于晋藩百官、内外诸军,李大王固然是振兴沙陀、威震四方的英雄,克宁公也不是弱智。内领内外制置蕃汉都知兵马使,外领振武军,军中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之。可谓二号首脑。李大王是先帅之子,克宁公不也是?
高粱河军中,从上到下,多是心照不宣。要是有什么变故,了不得两不相帮罢!
在他们私心里,也还有这样的想法。锋芒毕露、穷兵黩武、性情暴戾的李大王能下台,换一个好好先生,对四镇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如何,还是早点结束这闹剧,赶紧回家过年为是。
在这里,大家真的是呆烦躁了。只是看着李大王、武圣一对翁婿干耗着,既没取胜的希望,没功业可建,也没安逸日子过。更多人心里,还是盼着李大王算了。既奈何不得圣人,干坐着有甚意义?
要不是李克用还稳着,后方也没消息,统军的奚人大将萧翰也还有点威望,说不定已经打道回府。
随着前两日,李嗣周、李彦真、哥舒金大队向晋州逼近,向高粱河靠拢。萧翰的远戍哨卡、探子都被赶了回来。只是惊魂未定的报告,来的圣军,只怕有四五万,大家更是垂头丧气,还打个球!
试探性接战了几次,发现不是一触即溃的废物后,便关门自娱自乐,看也不看李嗣周大军在晋州城下叫骂,让河中守军赶紧搞接待,大伙要进城休整,顺带断李克用粮道。
每个人只是念叨着,李大王何时归来?克宁公反不反?
至于粮道,俺们就万把人,晋城到河中这么长的路上,怎么从李嗣周那几万人手下看护好?要粮道无碍,从太原、潞州各地征兵来吧。
高粱河畔,大队军马次第进城,欢欣鼓舞。
许是得了王珂交代,又或李军势大,晋州守军没多说,把李嗣周他们迎了进来。晋军只是中规中矩派出千余骑,在离李嗣周他们不远的地方,勒马观望,并不上前。
“在河北兜兜转转,这般吃雪受冻,老窝又被抄了,总算找个落脚地!”
“直娘贼,晋州也真他娘的穷!是不是粮食都资助李克用了?还是早被李罕之抢破产了?不知要在晋州守几天,才能等到圣人的辎重!这些城中百姓,干脆先抢一把,算借的…………不交出来,都扒层皮!”
“晋州连年兵燹,没绝户就罢了…………俺们好汉,总不能把他们口里那点过冬食也掏了罢。”
“有个鸟相干?死道友不死贫道!蒲人也是些吃硬不吃软的!不给他们看看手段,还以为俺们好对付!要是不搞,就请李大帅去圣人那里讨一道诏书,俺自然秋毫无犯。”
正是乱哄哄的时候,就听见一头响起一个嗓门:“饿死你个老鬼了!在这里闹麻!还得用人挖沟修墙,洗衣做饭,人都饿死了,你来顾?折腾成白地,圣人板子打下来,是俺们去受!衣食不动,就当自己征调民夫了!你这鸟人,在河南得了恶病,还不是俺帮你出的头,找来药师给你医!现在要找圣人讨诏书了,老子铁碗拳头倒有一对!”
大步走过来的是宗室里不知哪一支的李敖,顶着一顶斗篷,寒衣下露出贲突的腱子肉。隆冬和连日跋涉,这厮却半点疲态都无。
他大嗓门一吼,看来比军法还好使。那杀材只是尴尬的笑笑,等李敖走过来才埋怨道:“李虞候,俺不抢就是,你整天嚷啥?”
李敖嘿嘿一笑,一拍他脑袋:“行了!赶紧休整去,过两日大兵四出,沿汾水谷上下断了李克用粮道!让他吃不到半个醋饼!”
李嗣周翘腿坐在马背上,双手枕着脑袋,只是悠悠望着漫天大雪。
独眼龙,俺们已到了晋州,看你还稳得住不稳!
第292章 不会错的人
十二月初五,三辅再次普降大雪。在外活动的马队都收了回来,全军龟缩营房。
大荔和朝邑的城墙,也已经摇摇欲坠。
进入冬月后,李皇帝发起的攻势,就一浪赛一浪。重型攻城战具消耗殆尽后,李皇帝也懒得再弄。只是采用了最简单的穴攻,他自领大军和李克用对峙,余者诸军民夫多路开挖,对着两城打地道,刨城根,一天接着一天,似乎无有断绝。
抓回来的灵夏蕃汉俘虏和恶人军,都被扫数押到前线,在督战下踉跄向前。消耗敌人的箭簇火石,填河平壕。晋军只是木然反击,将这些毫无防护能力的人杀死在城下。人群被尸堵住了去路,或是攻不动了,就朝后退,迎面而来的又是丛枪,将他们一排排捅死在战堑前。
只要被赶过壕沟,就绝不允许再回来。
更多的蛮子、恶人军猬集四下,在周遭钢刀下等到轮到他们下一波出发。嘤嘤哭喊告饶声同样响彻原野。大队甲士,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只是在心里计算还要多少人,才能将守军拖到极限。
望着渐渐堆到城头的尸山,守军已然稀稀拉拉的箭矢,军士们交头接耳,看来这大荔城,很快就能下了!
土堆之上,圣人坐在一张熊皮马扎上,只是悠闲自得的看着战场:“再来万把人,李存信这厮也就力尽了。把扎猪叫来,准备劝降。”
他身边簇拥着无数鲜衣怒马的军官,个个都是表情阴冷。
近二十年大变乱屡遭兵火,如今再被连日破坏,虚弱得仿佛一脚就能踏平的大荔城,恶人蛮子们攻了这么久,填进去两万多具尸首,还是搞不定。
这些军兵,都是挟无定河大捷的余威得意而归,一开始都还有些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意思。恶人也好,蛮子也好,还是守军,彼此对杀干净了还少点祸患,少点粮食耗费。可这么久下来,等得不耐烦,却是起了同仇之心。这大荔,干脆俺们亲自扑城,一举荡平也罢!
可圣人,却始终不听请战,只是催促恶人军和蛮子攻城。
土堆之下,扎猪领着大队将士急奔而来。
圣人扫了一圈这些李克用当初派来的河东军人,低叹一声:“如果老贼肯为忠良,四镇我封不了,一个太师、宰相、河东节度使,我又何惜呢?偏偏老贼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利令智昏,以为我可欺,背后捅刀,非要置我于死地,而今武力相见,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尔等明辨忠奸,朝廷从前不会亏待,以后也不会。”
“我和晋人没仇,也是念着他们的功劳,才在城下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不愿势同剿汴…………我对晋人,已仁至义尽了!上不愧天,无负何人。”
“臣——”扎猪、拓跋隗才、枭等人还不及说话,圣人就容色一肃:“…………我已经在这雪里头几个月下来了,妻儿不曾看一眼,淑妃新得公主也不在场………我倒习惯了,只是儿郎们百战辗转,现在还不得歇马喘气,又被独眼龙抢了一番,对晋人实有深怨…………这围城,我是力排众议才围下来的。真要蛮干,以大荔现在那四分五裂的城墙,我帐下军兵谁一脚踹不倒?李存信他们还真以为,是我对手?还能在城里缩一年半载?”
他脸上还挂着几颗看似伤情的小珍珠,但流露出来的暴虐已经让人发抖。
扎猪等人顿时就拜倒,在泥潭里频频顿首:“大圣慈悲恩德,臣等岂不知!”
圣人一笑,把扎猪拉了起来:“给李存信部带个话。愿意出来归顺我的,都头以下皆授大校正官,都头及以上,授散将军,量才录职务。限期七天。寻常军士,待遇一应。都是自家人,圣唐干城,这个时候能保全一个就是为皇国多保存一分元气,留待将来随我底定乱世,收复失地,中兴圣唐。如此宝贵的性命,何必跟着独眼龙那老鬼与我打死打活?”
“………………我迟迟下不了手,妇人之仁,也就是舍不得这些忠勇健儿。同室操戈杀得尸山血海,白让朱大郎那等人笑抽了肚子,你们我们,又讨个什么好………”
他拍着久坐的麻木膝盖,摇头叹息连连,好像心痛得很。
一帮河东将官又是恭谨的低头:“圣人兼爱博大,俺们无不感怀……”
圣人喝了口热水,继续说道:“七天,七天后不肯出来的奸贼,被我抓到,不但要杀头刺配,打进晋阳还要追灭其族。顺便告诉李存信,七天不回国,我定让他军覆身亡,阖城共葬!”
众人心头一凛,跟着扎猪长身而起:“浩荡君王,臣等岂能不粉身以报?这就城下喊话,说破嘴皮子也要叫一批子弟回头!使竟不成,克日拔城,流干这一身血,也要将李存信这帮贼子的狗头,掷于大圣座下!”
说着,就你喊我招手的昂然而去。
圣人坐回熊皮马扎,侧头眺望了一番通灵陂方向。
倒要看看,到这个份上,究竟有几个杀材对你忠心耿耿。
而扎猪只是越走越快,走到了正在集结的一个恶人军阵当中,几个恶人军官迎上来行礼讨好,却被扎猪一脚踢开几个!劈手抢过令旗,黑着脸朝大荔城一甩:“射书,喊话!”
扎猪抬头远眺,和城墙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遥遥对视。
李存信李存信。
不,或许现在该叫你张君政了。
你是府中回鹘籍牧羊奴。
我是府中突厥籍剑奴,马奴。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忠心事主,这只是有志气有操守的男儿,在这个败坏的世道唯一该干的事罢了!只是如今各为其主,不得不生死相见!
由此,圣人停止了对大荔、朝邑的骚扰攻势,只是劝降张君政、李嗣本及其部。一面又派出骑兵,加强抄略粮道、突袭李克用大营的力度。
********
这年头的拉锯战,无论是野外对峙,还是城关攻防。除非一方弱智多,经常犯病。或者军队一边倒的没士气,战力底下,就注定残酷、无聊而漫长。
这些日子,李克用也没回过中军帅帐。
累了,就找个避风处歇息一会,饿了,无非饼子热水。耐不得烦了,就跑跑马,喝喝茶,下下棋。只是坐在塔楼上,辕门边,围墙下,冷眼看着两军在外头你来我往,互相突营。
军将们看着在这鬼地方僵持住了,北京、代北、岚石几处情况又不知。数万大军,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偶尔抽出去打一阵。既不决战,也不干脆就走人拉倒。
几个月下来,都是情绪恶劣,鬼火直冒,李大王到底要打什么盘算!
这时候,李克用正扶着一棵树犯恶心,是真正生理上的犯恶心,反胃想吐。和李晔小儿耗到现在,实在有点超出底线。进进不得,退不想退,还不如拼了算了!
可偏偏这场斗争,不是拼了算了就能决定的!
想全身而退,至少保住官职回去,前线后方,都要自己挖空心思的应对!
自己已经捏着鼻子服软了,只求恢复官职,结果狗皇帝还不领情,只敷衍般地将赔偿降到了三百万。
此昏君也!
“作为如是,若在五年前,早已号令诸镇进犯西京杀驾!”李克用恨恨地拍打着树干。
“如今不是愤懑的时候。”盖寓靠在另一颗树上,伸手接过满天飞雪:“唯今只有走,回去多上供,割些州县,善加安抚,再找诸侯说情,以图恢复。”
李克用一愣。
这次真的是他鲁莽了。
没想到他的面子在昏君那里分文不值!
敢指手画脚,他就敢来横的。
失策!
李克用确实有些悔恨了。
当然,李大帅肯定是没有错的,只能怪圣人刻薄寡恩,欺软怕硬,容不得反对声调,该灌红液该死。不过李大帅忠诚,不愿追究到底,不愿狠心和君父打到底罢了。
“郑延昌、韩偓几个宰相亦是奸贼!”
“今有君臣不睦,本应居中斡旋,却唯唯诺诺,一语不发。此等小人,换到十年前,早已坐罢赐死。李怀光、朱温与我辈就是被这种小人逼入绝境,逼得背上贼名的!”
李克用一面大骂,一面跺脚发泄着。
他现在已经成了与李茂贞一路货色的小丑,威逼不得,又没有弑君废帝或者打到底的勇气,也只能跳脚了。
“不想殊死一战,就只有先走。”盖寓懒得再委婉:“此番入关莫说朝廷群臣将士,天下都已为之举目数月,圣人怎么可能妥协?”
整天面子面子放不下。
怎么就不明白,你的面子固然值钱,他的面子更值钱?
如今在这干瞪眼,几万军马每天吃饭消费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一旦后路不济,或被断了粮道,届时恐怕想走都不好走!
寓原来指望禁军骄狂,圣人年少热血,近年战斗也鲜有败绩,还拥有地主之利和兵马数量优势,会恼羞成怒找回场子,很大可能会主动求战,决战,那时就是一战定胜负的事。
赢了趁势进逼,迫使朝廷签订城下之盟。输了也无所谓,赔罪走人就是。
谁知那个在京西,在首阳山,在无定河………以劣势兵力,打得各路叛军扫数北却,凶悍到了极点的圣人,竟然在被打脸之际,在大雪当中冷冷观望。战场上一动一静,一招一式,都稳得反常。全程拿捏了自己这边的劣势、算计,让自己进退两难。
现在可以说,主动权,已经落在了他手里。
“入他娘的,老子那日怎么不追到凤翔,血洗了朝廷!”李克用答非所问的郁闷骂娘,一时间却什么办法都拿不出来。
决战,现在后方不靖的他已经不敢。
拉扯,似乎也没时间了。
燕人肆虐代北,李攒陷岢岚军,围遮虏平。弟弟也不知打的什么心思,越来越多的谣言说他要篡位。另一方面,李嗣周各部几日之内,就要兵渡高梁河,直扑晋州!而自己还孤悬在这左冯翊,难以割舍!
走,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