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的还没。”李袭吉答道:“昨天返回了上一趟使者,禀报说——”
“说什么?”
“圣人但言,闻公兵强马壮,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我方用事塞北,无暇反顾,已诏陕西节度使从训等与公会猎,游戏关中,暂作接待……”
“俟平灵夏,必不令公有虚此行,面见我容,把酒蓬莱……”
“哈哈哈。”李克用大笑,牙齿狠狠来回呲了两呲。
不是爱面子吗,圣人专朝伤口撒盐,最喜欢给要面子的人难堪。
你的面子在我这,已经分文不值。
***********
大明宫,太和殿。
平素安静的宫阙不复寂寥,宫女寺人跑来跑去。
昏暗的卧室里腥气扑鼻。贤妃躺在帷幕内,整个人陷在阴影,大汗淋漓。
殿前廊下,淑妃揣着手儿心急的看着人来人往,嘴里叮嘱个不停:一定要母子平安,注意脐带!………
贤妃二胎生了,却不是个吉利日子。
“这可如何是好………”角落里,有几个太原陪嫁来的女史正在窃窃私语,神色焦急:“感觉淑妃份量不够啊,要不去翻云覆雨楼找下关系?我有个姐妹和孟才人是相识。”
“难。她们和殿下没交情。不如找梁妃,她善良,位置够高,后台也硬………”另一个女史偷眼巡视四周,低声道:“我现在就去,你们………”
“在嗡嗡什么?”一个冷漠嗓音远远传来,几人吓得齐刷刷一循声,却是高明月、宇文柔、南宫宠颜,背后跟了一大群中黄门,七八岁的,十几岁的。
淑妃猛地抬起头。
“生了没?”南宫宠颜扫了一圈在场。
“正在生。”有人答道。
南宫宠颜和宇文柔、高明月对视一眼,三个人就正对殿门一动不动杵在那。
“赵国夫人、卫国夫人、渤海夫人………”淑妃走过来,鼓起勇气说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司空之事与贤妃无关,贤妃也没指使,圣人一向爱护贤妃……”
南宫宠颜打断道:“指使没指使,淑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知道?”
淑妃脸一白,抿了抿嘴,没敢和这个女人争辩。
良久,殿内传来尖锐哭声。
“嗒嗒嗒……”伴随着急促的脚步,一个女史在殿深处的咋咋呼呼越来越近:“生了,生了……”
宇文柔跨门而入。
淑妃表情一番挣扎,怕这几个蛇蝎妇对贤妃不利,跟了进去。
……
殿室内,气若游丝的朱邪吾思摸着大腿上的血,既后怕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又诧异于周围的死寂,只听到婴儿响亮的大哭。她虚弱的探出手,对着床边的模糊人影:“孩子……是男是女………我看看……”
却被人闯到左近,将孩子抱走。
“你们做什么……我看看……………放下……”
没说完,就又钻进来一群人。小心翼翼给她擦干净汗水和血迹后,合力把她抬到了一张罗汉床上盖好被子,一语不发往外抬了出去。
“我…………我……”朱邪吾思勉力挣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抬床者也不理,耳边只隐隐听见淑妃在和人争吵。
朱邪吾思哭嚎着。
待出了太和殿,金色阳光刚撒在脸上,便昏厥了。
“把贤妃、代王送到暴室暂住。”南宫宠颜轻轻拍着怀中男婴安抚,宇文柔吩咐道:“生活待遇一切照旧,但不能见人,任何人也不能见她。”
“唯。”数十名中黄门、宫女领命而去。
淑妃心惊肉跳的看着,有些兔死狐悲,出于同情、和贤妃搞好关系的心思,她硬着头皮说道:“贤妃刚生产,暴室条件未免太差,就在殿中住着,应该没什么吧?”
“如果皇子被盗走,贤妃自尽的责任淑妃能负的话——”宇文柔木然道:“可以。”
皇宫是复杂之地,而且每天都有很多人出入,尤其当下还这么人心慌慌,不是绝对安全的。
淑妃也不敢担这事,只好悻悻收口。
“可不可以把这孩子交给我暂带?”她又问。落地就离了娘,被南宫宠颜这种恶妇抱在怀里,还不知要带到哪去,淑妃心有不忍。
“好了。”宇文柔抬起手,转过身不再看淑妃。从南宫怀里接过襁褓看了一会,轻轻叹道:“又是个神妙圣子,贤妃有福气的,可惜为子贼父。我正好在哺乳期,便带圣子一段时间。”
淑妃心满意足的松了一口气。宇文柔的毒只对内竖施展,行事也有分寸,兼具忠诚,细致,责任感。孩子给她,可以安心了。
见淑妃一脸如释重负,宇文柔暗自皱眉,她可没那乐观。若被李克用入关,必要之时,这对圣子是需要她亲手处理的,这是圣人亲口交办的。
但愿独眼龙不要不知死活。
你逼死外孙,早晚,圣人也会逼死他的舅子。
你要相信,他一定干得出来做得到。
第278章 野猪岭之战(一)
乾宁三年,盛夏七月,统万城,寂寥的苍荒原野朦胧浮动,空气中弥漫着焦臭,余烬尘灰如玉女散花。战争的烽烟终于点燃,讨伐军和叛军展开了大战。
双方都挖空心思,试图取得优势。
在获悉还有更多兵马正在赶来的消息后,叛军知道再龟缩可能要出事。于是,李弘道频频强渡红柳河,夏贼则一方面让统领城外氏族军的卫慕条渡过乌水界,一方面派兵跟随李弘道,谋求把天子杀死在河南。双方在无定河两岸日夜交锋,大小战斗数百次;不果。
被圣人左右开弓杀伤万余人、鲜血染红无定河后,叛军意识到了对方全是战兵,信心丧失,放弃了该计划。
武士。
圣唐真正的武士,只消五千突将,就能横扫南诏数万大军。几千朔方军,就能干碎数万杂胡。十万幽州军,就能摁死大半草原和辽东地区。一汉当五胡?一唐当十胡!
要挑战中国,到了宋朝再看看吧。
若不是有许多倒反天罡的汉兵,灵夏二贼怕是城都不敢出。
七月十三,司马勘武、李瓒率军两万会师抵达,进驻红柳河西岸,在灵贼大营数里外下寨。
十四日,攻略银绥的李仁美也出长城横山豁口赶到,与圣人汇合。两军合计三万七。加上李瓒部,讨伐军兵力增至五万余人。
另外还有万余羌戎,李仁美在银绥捕获的,被他押在军中作为苦力。
此番带了过来,充当替死鬼。当然,如果能在战斗中立功,或者表现出一定的战士素质战士潜力,未必不能转为辅兵,从牲口变为有人权的公民,军人。
七月十六,张惠照例被噩梦惊醒,朱温又来索命了,要带仙子下地狱。可大汗淋漓醒来后却发现身边冷冷,留下的只有带着他味道的枕头。张惠披头散发坐起来,正待询问侍者,就被被她吵醒的石鸢告知:圣人午夜那会就带兵出营了。
张惠一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弘道先下手为强,猛攻李瓒。圣人为防有失,亲自率兵去威胁灵贼侧翼了。得知踪迹,张惠才松了一口气,在床上愣了好久。
她这是,病变了吗?
然后起床梳洗,单披着薄白纱在圣人“工位”坐下,静静的看着地图,不时翻阅各种文件。
为君烦恼,为君愁。
不过…………却不是因为爱恋你。
你知道:我的心,早死了。
这一日的战斗激烈无比。李弘道两路出击,一面在野猪岭河湾痛击来骚扰的圣人,一面驱使杂胡玩命拔营,从凌晨打到下午,死相枕籍,李瓒部许多将士刀都砍卷,争得最凶的辕门堆尸如山。吃过晚饭后,李弘道又继续发战,完全不顾杂胡已经数次沸腾。
晚上的攻防依然不减强度。
朔方军体力骇人,打了一天还有余力,圣人压力暴涨,拼命抢滩登陆去保李瓒。朔方军利用地形、河水顽强阻击。两方都杀红了眼。大面积在水中肉搏。用拳头抡,用头盔砸,把人往沙里按。坐在筏子上拿枪朝水里人堆乱捅,接舷对砍。
打到半晚上圣人气得七窍生烟。这帮狗日的!不过他也理解,自己的兵固然战力在线,京西北八镇魁首的朔方军就比谁差吗?他们可不是凤翔那帮欺软怕硬的废物。
对朔方军,李某伊始并无恶感,之前还觉得他们挺会来事。可恨可惜,抗拒改革。关中关西有且只能有一个核心,不能容忍地方有可以和自己扳手腕的势力,否则和五代皇帝的老路有甚区别。我要当的是护国者,不是诸侯共尊的周天子!不破不立,只好请你赴死。
接下来的战斗仍然白热化。
正当他准备投入慕容章、令狐韬统领的正义军部时,收到李瓒的消息——灵贼发生鼓噪,数十军人兵谏李弘道,请休战。李弘道拗不过,解除了对李瓒部的疯狂攻击。
朔方军就喜欢这个路数。趁你不注意,上来就给你压力拉满,开局就是万岁冲锋。那股钢铁洪流的半兽人气势一般部队根本顶不住。换成蛮子,可能一个回合就会被冲烂。
拉扯?我拉扯你麻痹!
好在李瓒部成功顶住了灵贼的三板斧突击。
现在,他们又变得士气如虹,反追了出去,要让灵贼走不痛快。没一会,对岸的灵贼似乎也收到了消息。拔营行动既然中止,阻击自动告终。于是乎,在收拢死伤人员后,倒卷回营。
围绕李瓒的一场攻防,至此猝然落幕。圣人打散发冠,垂头拧了几捧头发里的汗水血珠混合物,望着滔滔江水葬亡魂。
苍天大地!藩镇如许之多,我李晔还要征战到几时?
每场恶仗都自己上,还有多少时间搞内政?
还有后续战略,该调整了。
河西走廊,派大将征讨,除掉归义军和肃州龙氏,打通和西域的联系。西海方向,抓紧走一趟,把李仁美部回鹘迁移过去,通过他们掠夺吐蕃人的财富。
然后回来干李克用。不谈灭了他,至少要像朱温那样把他打痛打怕,打得致书求和!吃到嘴里的四镇,要吐出来一部分。再收拾朱大郎,拿下汴梁占据中原,以瞰四方。
关中固然地理位置优越,龟壳一套高枕无忧,却是穷了点,人口损失惨重。
光靠关中和实控的河渭金凉一片,既不足以支持移民实边、变夷为夏,也不足以支持武装力量再扩张。十万甲兵,已是百姓能承担的极限。就这,百官俸禄还动辄拖欠,自己一家缩衣节食。也打不起远距离大兵团征讨。可中原,仅汴、宋、亳、颍四州,就能让朱贼养军十万。
地域发展失衡,竟如此之大。
还得走出舒适区,找朱大郎一决雌雄。
不然一直困守河南府被他发育,被他窥探,何时才是个头?
回到乌水营,已是拂晓。
一轮夏月,遥挂山影。清辉撒落,庭院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原来是围墙边被保留的两颗树的影子。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圣人卸下兵甲抗在肩上,嘟囔着跨入门槛,月色入帘之际,看见一个高大丰满的身姿,向月而拜。没扎的长发流泻及腰,一身月蓝衣裳,在月下反射出柔和幽光。正斜抬头,若有所思。
每次都发誓克制。
每次都被打得溃不成军。
正如《与朱思元书》:千丈见底,游鱼细石。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实在是令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好色至此,的确不是我的罪过。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圣人双手杵刀。
天后转过身,明亮的眸子远远观察着满身血迹的他:“赢了?”
“胜负不分。”圣人轻声道:“叛军很谨慎,没你朱郎君的人马好打。”
听到这三个字,张惠顿时心情难言。
强烈的愧疚负罪和背德感复起。
张惠露出呆滞的表情,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让我去死吧。”
“为何?”圣人眯了眯眼:“我刚才那句话不对?”
张惠不说话,转身飘然入室。
“喂。”圣人走过去,一把逮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