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的卢延让摊开笔墨。
“召司马勘武、李瓒、李仁美接到旨意后,立即来与我会师。”
卢延让一挥而就,起身送了出去。
“等他们到了,就渡河进攻。”圣人一拍案,呼啦啦起身,甲叶铿锵做响:“先踏平红柳河,全歼来犯之灵贼。然后到古城子端了守军和来支援的氏族军,最后再痛击统万城。”
“大圣高见!”诸将齐声道。
圣人看向赵嘉问道:“折、杨两家有消息了没?”
赵嘉回道:“君上,折宗本、杨龠都响应了,这是信件。”
赵嘉递上两卷策筒。圣人展开一看,就看到折宗本、杨龠(yue)推脱,说境内有部族叛乱,还要防备李克用,所以只能派出几百士兵。
圣人将书信抛在案板上,恨声道:“首鼠两端,投机钻营。”
众人瞬间知道了两家在推诿敷衍。
“君上息怒。”赵嘉劝慰道:“杨龠系弘农杨氏分支,其父杨损曾镇淄青。折宗本一族素好观望。发生这种事是很正常的。两家的立场都是割据麟州,势定落子。”
圣人虽怒,但如此作态主要还是为了给人看,让在场的人晓得自己对这种事的态度。
他一巴掌将信打到座下过道,阴阳道:“俟平灵夏,朕自会与两人探讨天下大势。”
六月初十,有河东使者从东方而来,二请退兵。圣人不纳。使者遂言——“陛下讨贼既定,振武军当自东受降城勤王。”圣人不听,令北归。
未几,第二波使者又来,宣布李克用将亲自入关讨贼。
李皇帝只是笑笑,打发了使者。
没甚好意外的。
能联手王重荣杀得先皇播越,就不能打你?
张濬早上拜相,我晚上就到京城,你头上白玉冠谁家的?能说出这些话,你认为他什么性格,跟你开玩笑?
当初的联合是迫于朱温这个共同的强敌,双方不得不捏着鼻子放下恩怨抱团取暖。但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朱温一死,就没有足够的利益来让双方维持这个联盟。有了新的更大的利益,也能翻脸。
好比在并据振武军、大同军的利益面前,父子俩和朝廷打了两年。好比在河东帅位面前,非得朝廷封他当了忻、代观察使把忻、代两州作为定金交出来,才出兵。
都是出来混的,没好处谁跟你扯犊子。
至于说他会不会因为恐惧朱温的结局而当真忠臣,不乱来。圣人曾经分析过,结论是朱温刚死的时候会。但时间是最伟大的力量,足以撼动一切事物。随着时间流逝,那种震悚渐渐平复,估计就复原了。
还有,别忘了这是个什么时代。
若是震慑的作用够大,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下克上!朱大郎之辈,更是早就该倒戈来降!都是屠场炼狱里钻出来的恶鬼,你拿屠刀人头鲜血吓唬谁!
如果愿意多让渡利益,比如许诺将河东、振武军、大同军、泽潞加入河朔体系,又或进爵李克用为晋王,立朱邪吾思为皇后、代王为太子,把继承人公之于众定下来,那么,大概可以换得永以为好。
但不现实。
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李克用,一个河东,出卖国家利益,在割据的战车上狠踩油门。
至于说立代太子。
如果德王成器,他会毫不犹豫除掉枢密使等人的势力。德王不成器,他也会毫不手软收拾了德王党羽,废掉淑妃,将这对母子打入永不得翻身的深渊。代王现在又凭什么坐上太子。
说白了,李克用已位极人臣,霸府一方,女儿也是三妃,除了维持现状,还图啥呢?又想让人家保持忠诚,又不想继续勾兑利益,还有被除掉的风险。易地而处,你也会这么干。
何况这个老不死素来讲究诉诸于武力。
难办?那就别办了!
出发之前圣人就做好了李克用会插手让局面复杂化的准备。
打吧,切磋两场,你我才会坐下来我好好谈。
你之前问我头上白玉冠谁家的,正好,我这回也想问问你,你头上乌纱帽谁家的。把我当昭宗拿捏,那我只能说,你瞎了狗眼,也找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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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也!”
北京通往河中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喧哗奔跑的军兵。
艳阳蓝天下,追击的骑兵远远勒马,放走了对方。河中无冤无仇,还有多年友谊,不必下死手。
“啪!”王珂一拍城垛,怒视着涌入城的败兵:“这就败了?”
广德公主似是早有预料:“王郎在军中无甚威望,能驱使大军出城一战已是难得。”
“你!”王珂瞪着妻子:“为了你李家天下我冒这般风险,你还损我?你不知道军人们完全可以兵谏我,坐视晋贼过境吗。”
“我说的是事实。”广德委屈道:“没有损王郎的意思。”
“那你在心里想就行了啊,我不要面子的吗?”
“对不起。”
“哼!”王珂冷哼一声:“你们李家的女人没一个好货,不是飞扬跋扈就是水性杨花,真不该娶你!难怪你们李氏女没人要!”
“那王郎也别说出来啊。”广德公主用袖袍遮脸:“我又不是那种坏女人………我只会心疼王郎~”
楚楚可怜的小表情,加上广德公主天生柔媚嗲得不行的嗓音。
“呕~”王珂捂着嘴巴:“快别说了,反胃。”
说着下了城,向军府而去,广德亦步亦趋跟在身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珂愁眉不展,叹道:“河中何以如此多灾多难。不知朝廷怎么又惹了李克用。罢了,罢了,鄙人也尽力了!军士不肯战,我总没法带着你找死吧?”
河东勤王不从辖下岚、石渡河入境银州,反要借道河中。王珂知道有鬼,出面劝阻不得,遂派兵拦截,被击溃。现在李克用已抵闻喜,做出从蒲关、龙门津入关的动作。
“这老贼,朱温前车之鉴是一点不看吗?”王珂骂道。
“现在说这个没意义。”广德道:“王郎既使不动军,当务之急是入朝报信,让朝廷去对付。另,收拾家当,万一事有不谐,我夫妻就逃回关去。”
王珂一愣:“哪里不谐?”
“家贼呀!”广德咬牙道:“王拱忘了吗?怎么,王氏子可以引朱温为援,杀仲父意图篡位,就不能有王氏子潜通李克用杀了你这兄弟篡位?你娶了我,若李克用和圣人打出火气了,你就是他的眼中钉啊。”
“这杀千刀的,亏我叫他一声叔父!”王珂气得七窍生烟,连连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现在就走。你带着孩子赶紧撤,我去——”
“别急嘛。”广德替他理了理衣领:“还没开打呢,七哥也还活着,还没人敢对你我怎样,先闭门自守。”
“好好好。”王珂在她翘臀上拍了一把:“你说,这老狗怎么猝然发难?我以为他当忠臣了呢。”
“嫌你穷、恨你富呗。”广德翻了个白眼:“他舒服了,朝廷就舒服不了。反之,可不就得背后捅刀?王郎以为社会是什么,仁义礼智信?屁,坑蒙拐骗偷!操守?那值几个州几个军啊?美女动人心~权钱丧智慧呀~禅让?禅让个鬼。君臣相和?和个毛。听到都想笑。”
“你真坏!”王珂不悦道:“你说操守不值钱,那你肯定没有,是不是还能跟你七哥睡到一起?”
“咳咳,我怎么会?”广德神秘一笑:“但别房李氏女,也不是没有,多的是。”
“这不是不伦吗!”
“哎呀~不要这么奇怪的看着我,我们李家一直就是这么玩的。”
“天呐!”王珂仰天长叹,三观尽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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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喜县,连营刁斗。
李克用没采李袭吉的第二策,因为大老婆和一帮儿女、几个心腹激烈反对。连喊三声“我反对!”的李嗣源已经被他关押。其次,经充分评估,高层一致认为,还没到把事做绝的地步。诉求是解灵、夏之围,而非和朝廷大战。
因此他折中了方案。一边连使塞北晓之以理,一边频繁上表朝廷,给群臣施压,通过他们再给圣人施压。一边带兵到河中,做出入长安姿态。
就是光启移镇风波、张濬伐晋的处理手法,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还挺有效。
因为有案例在那,都相信他干得出来。是以甫至河中,朝廷就坐不住了,几个宰相纷纷派来使者。
“请司空退兵,勿伤君臣之分、同盟之情!”郑延昌代表崔胤最先到。
“定难、朔方只是希望恢复藩方,便征讨。今海内持节甚众,讨之何名?如此乱来,我身为三公,又是皇亲国戚,理应修正,谈何伤情?”李克用视察着营地,看也不看他。
“朝廷当然愿授两镇旌节,息事宁人。”李克用大军当前,朝廷直接把锅甩给了李皇帝:“然则圣人势振朝野,一意孤行之下,拦不住啊。”
“那要尔等何用?”李克用独眼瞟了瞟崔胤:“现在朝廷什么个说法?”
崔胤欲言又止。
“没说的便回吧。”
“大王——”
“到底要呱噪什么?有屁快放!”李克用一拍马鞍,突然就火了:“惹得性起,把你变作孙揆!”
崔胤闭了闭眼,艰难道:“中书门下已在会议,欲进位李帅晋王。”
李克用心一动。不过始作俑者不好当,以那厮骄横的性格,也断然不会给。
“汾阳王再造之功亦只得王郡。我何德何能?使我受天下非议。”李克用摆了摆手:“回去吧,择日便到京城,问庙堂诸公是怎么辅政的。”
崔胤苦笑道:“事何必至此!大王中兴之功,人谁不赞?今举兵问阙,中国震悚,一旦乘舆播越,物怪人菲,自毁臣节英名,将来以见天下人,见后来人,实足憾乎!”
“这是什么道理?”李克用笑了:“我的功绩在史册上,在人心里,还需要谁的认可?谁还能褫夺不成!还是那句话,天下节度一抓一大把,谁都能授,何独灵、夏不容!此等同坐而异名,赏彼而诛此,岂治理之术。”
闻言,崔胤一张脸阴沉得好像能滴水。
口吻坚决如斯,看来是非保灵、夏两贼不可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最后说道:“执政郑公说了,万事好商量。”
“此事没得商量,就没得商量。”李克用耐心耗尽。
“司空心意果不容更改?”
“滚!”
崔胤不敢顶嘴,只在心里默默记下。
独眼龙啊独眼龙,你真是个畏威不怀德的杂种。我惹不起你,自有圣人和王从训之辈惹得起你。
“看来今上和先皇一样,不给点颜色是不会屈从的。”李克用盯着一行人远去,捋着胡须:“下一步怎么做?直接入关还是?”
“先放出风声,三日内入关,吓吓京城,让三辅大乱,百官士民跑路。”盖寓道:“如此,前线后勤必受影响,多半停运。还会有军队趁机作乱,洗劫坊市宫廷,惊吓皇妃。有大将造反也犹未可知。给圣人制造麻烦之余,也给圣人增施压力,逼他回来。”
这个计策,是晚唐五代的风格,也的确会产生盖寓预料的作用。
也是李克用的风格。
后世讨李茂贞回来,他就放过类似风声,宣布要“朝觐”,吓得朝廷连使劝说,又筹措了三亿钱,才换得他当着使者一句:“观朝廷之意,似疑我有异心也?”然后大笑而去。
在此之前,昭宗还赔了个老婆,就是那个高冷的陈采莲。不得不说,史官的水平还是高——“魏国夫人陈氏,才色冠后宫。戊子,上以赐克用。克用令急攻梨园。庚寅,上迁居大内。”
三个事件单独看都无问题。但先给你强调那个妃嫔润得很,然后突然告诉你,被赏出去了。接着,得赏人令急攻梨园。再然后,皇帝回家了。虽然历史真相早已被一笔带过而无从得知,但读史多了看到这种写法就会发现,史官在刻意隐瞒什么的同时,又在传递什么。
显然了,这是一笔交换。
昭宗迁居大内,也是被武装“护送”入宫的。
为何?《传》曰:“邢迁于陈仪。迁者何?其意也。迁之者何?非其意也。”
“迁”在史书上出现,意思就是当事人是被强制执行的。
换到这,昭宗是被李克用带进宫的,有没有夜宿龙床就不清楚了。又,次、败、归、师、卒等等很多字眼,都是具有史书特定意义的专业字,不能用翻译文言文的方式去理解。
所以说外行读史看热闹,专家抽丝剥茧找真相。
咳咳,扯远了,将来也让刘舅娘迁居一把!我看那岳母,也是风韵犹存哪。
“且就这么办吧。”李克用批准了,又问道:“京城的局势先不用管,主动权在我,而今核心是圣人那。数表既去,可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