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傍晚,大军抵达塞门镇。
《安塞县志》:“塞门镇本在夏州宁朔县境,开元年移卢子关之金明镇。熙宁二年,夏人请纳塞门等镇以乞绥州,诏许之。”
到这,就进入党项高发区了。北宋那会,这一线就是宋夏交锋的前沿阵地。
侦查来报,这座军城空无一人。诸军闻讯暴怒不已,埋怨没女人没接待,圣人却喜滋滋的。你们没女人,我有。大兵过境,原本也没指望这里炊烟袅袅。有城有宅舍,就不用扎营了。
爽!
打仗什么最累?击槊?赶路?屁!扎营最累!
周而复始的伐木、扎营、挖坑、填土、拔营、再伐木、再扎营………麻。
在塞门城驻下后,大军一面休整,一面派出精锐兵分数路。
中郎将符存审、崔无慈等七人各率骑卒三百,奔赴宁朔。这里是秦长城的一段,出了豁口就是统万城的辐射范围,战斗风险急剧抬升。为防仓促遭遇敌人主力,就不得不高强度侦查。
阿史那应臣、赵宠则以轻装步兵数千,带着民夫前往塞门城东南毗邻的延昌县、罢交谷一带劫掠。
风声这么紧,延昌百姓也跑光了。见状,考虑到数万人马的吃喝拉撒不是小数目,为着减轻负担,诸将都建言去开宝箱,看百姓家里有没有给王师留粮食财货。
幸好百姓已经全跑了,不然被架在火上烤的圣人又要造孽了。
一群神经病!
得庆幸自己军队剔除了很多不稳定因素,并通过恶人军宣示底线在哪,让杀材们有点逼数,不会太离谱。后世赵宋伐蜀,宋军走一路抢一路奸一路,吃人的喝血的,还有精脍的——“取女割乳而食。”战后统帅王全斌等人直接被判——“百官进议,全斌等罪当大辟。”
要求把行营高层五马分尸!可想而知军队干了些什么。
头疼。
回到小院和张惠说了会话,心情才好点。
天仙元君今天换了套粉色大袖道衣,横簪翡玉冠。两腮画了微红胭脂,眉心一点钿痣。
就那么双掌摊在膝盖上,于蒲团上盘腿而坐,阖目冥想。只一看,就挪不开眼了。
太仙了!
回过味来,才发现天后化了完整妆容。
怎么开始打扮上了?刚掳——呸,刚娶回家的日子很朴素的。
不过相比之下,更喜欢天仙元君之前那一身曳地白裙、金花朦胧白幅巾。
别的女人穿都没那味。
只有天后,是如此恰如其分。
五月初三,大军依次离开了塞门城。这个时节,长安的桃花已经谢了,但塞北的早晚还是一副料峭。军士们扛着旗帜,哼哧哼哧地跋涉在天光氤氲,长满裸子和蕨类植物的寂寥黄原上,更显渺小,清冷。长河落日,一条条斜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战马浑身汗气蒸腾。
圣人和张惠、石鸢、张月仪戴着斗笠面纱,骑着骆驼慢慢走在队伍末尾。
组合起来,倒也是寂寞夕阳下的一道别样风景。
就是不知跨过长城之后,这些人们会有多少葬身北疆。
所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祈祷在自己的指挥下,不至于此吧。
大军就这样一边护着辎重,一边眼观八方,走走停停,逶迤而北。五月十一,最后一批垫后部队涌出关,与等候接应的圣人汇合后,继续前进。
无聊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五月十七,全军抵达统万城西南的无定河上游东岸,即后世的红柳河。
长安至此,凡九百里。从四月十一出发到今天,一共走了四十一日。没法,盆盆碗碗多,地理也不熟,一路还要搞这样搞那样。
“这就是无定河吗?”张惠揭开头纱,在河边脱掉鞋子坐下,用脚丫在水里划拨着,微微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绿洲、森林。又摘下斗笠,打散头发,任由大风吹脸,吹起狂舞的黑丝:“真美…………迥然不与中原同。”
心情都变好了,舒畅了。
她好想大叫一声。
“注意安全。”圣人扶着一根柳树站在张惠身侧,怜爱地看着她,马鞭一指:“上游十余里即朔方县,又曰什贲城,汉武帝古城。城外有两盐池,质绿白,颗粒大,宛如宝石。上游还有沃野泊,黑水河,德静县,弥浑河……”
“那里——”圣人又指向东北:“在看不见的天际还有契吴山,山有一城。赫连昌依山而建,曰契吴城,又曰白城,城里有勃勃庙。”
张惠一边顺着远望,一边点头。
“契吴俊秀,临广泽而带清流,等扬了党项,就在此兴造离宫。”还没开打,圣人就在她面前豪言壮语:“你喜欢沐浴,那时夏日便在林中溪泉瀑布徜徉。每冬千里冰封,就在吴岭之巅与你携手,俯瞰那大雪纷飞的河山………离宫名都想好了,就叫天仙宫,阿惠宫。”
“我要让后人永远记住你。”
张惠忍不住笑了,也有些感动。
但——终究,那个和你并肩笑看的位置,站的不会是我。
何其幸运,与你相遇,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为你开怀大笑的权利。
“咳咳!”赵嘉看了妹夫一眼。
差不多得了!
圣人脸已厚到一定程度,又说了会话,才过去和诸将谈起公事。刚才和张惠讲的那些,其实都不算什么。从军情的角度,大军现在对这片是两眼一抹黑。
叛军有多少?分布在哪?步骑混成如何?披甲率几何?都是哪些氏族、部落?彼此什么关系,可靠水源,当地有没有瘟疫,友军部队在哪?几乎一个都不清楚。
圣人还是老套路:选址,伐木,扎营,然后搜索四方。
“你——”圣人想了想,把德王指派给了都虞侯刘勃:“带大郎看野外军营是怎么构建的。”
因为武熊已经传来有敌人尾随、窥探的消息,并在黑水河以北侦查到有蛮夷集结,叛军可能会伺机寻求野战,圣人不敢怠慢,趁着大部队扎营的空当,自率两千骑外出沿无定河跑了一圈,亲自确认了上下游十里两岸。
营地完工已是午夜。
夏州樵采不便。倒不是说没树,而是没那么密。塞北这会的生态基本符合该有的物候林带。但比起南方还是显得脆弱,多来几次战争,伐上几次木,很容易瘫痪。
因为要随时投入战斗了,战兵的晚饭都是小麦汤饼,额外给了肉,果脯、腌菜、炒豆之类的小吃。圣人也吃的这些,不过考虑到有女眷,张惠姐妹又有孕,加了一些奶制品和蒸米饭、蒸蛋、豆腐汤、鹿肉、新鲜果蔬。
天后给自己的第一胎,可不能出问题。
餐后,举着火把巡视了一圈。气氛已经到位,军士们都紧张起来了,难得的吃过晚饭就睡了。都虞侯们拿着斧头神出鬼没,这种时候乱跑乱叫,没正当理由,抓到路口就砍头。见一切井井有条,圣人才回房休息。
张月仪、石鸢已经入睡。刚洗完澡的张惠光着膀子坐在床边梳头。战斗在即,圣人也没心情做别的事,搂着张惠交换了一番口水,便抱着她睡了。
第274章 关原合战(二)
五月二十,上县,绥州城外。
李仁美阴沉的看着这座筑于贞观元年的古城。四面石崖,周回四里。
此行他本想趁机好好表现一番,软收银绥,再上一波分,争取捞一个公国。因为他听圣人提过,将来要在关西封建十二位诸侯。
谁知事情颇为不顺。
本认为三路北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他只需一路亮亮拳头,讲讲政策,就能略定银绥。不想抵达石崖城后,鸟兽无声。
李仁美遂将诏书射入城,希望实控石崖城的人可以识时务为俊杰。
结果对方也不理会,还反过来喊话:“绥州贫瘠,鸡肋小地,何劳兴师?关东才是大患,回去吧,这里交给我辈就可以了。依然忠于大唐,只要许以自由,无所不从。”
这让李仁美勃然大怒。
再怎么说他也是圣唐大将军兼天安军节度使,是三品紫府,是负责银绥事务的专员。
这帮人轰他走就是轰大圣走。
当时他就想飞书行在,请求下旨从西京、文明大将军路增兵来攻,用暴力将石崖城拔掉并屠城以作警告。但刚提笔,就被忽索月劝阻。稍遇挫折就搬救兵,显得无能。
咱们只有一万步骑,拿石崖城没辙,在石崖城以外扫荡不服却是轻轻松。
而且绥州多蕃人,杀了就杀了,没几个会指责。
绥州汉人不多,元和户840户。不管是汉人还是熟番,反正这便是绥州的全部编户人口。元和以后有增长,巢乱后又被打回原形。
现在可能就千把户,正如宋人所说的那般——“自唐末大乱,绥州五管县并废,亦无乡里,其民皆蕃族,州差军将征求科。”
除此以外的人口,都游离于王政公权。
公权力退出的地方,私权就会进驻。这会的绥州,鳌头有四。
头号自然是拓跋氏分支,拓跋仁福之弟绥州蕃部指挥使仁裕。
嵬名氏,党项的一部。
然后是羌人大族夜慕氏。
羌人分布广阔,也分生熟。居深山僻远,抱残守缺的是生口。极其野蛮,所谓“横过寇掠者”是也。积极汉化,入城、成乡而居的,谓之熟户。夜慕氏便是熟户之一。
不过他们和拓跋部不对付,经常开片,拓跋仁裕最后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当然,羌人自己也好不哪去,跟党项一个鸟样。其人多有世仇,老死不相往来。动辄传箭相率,殊死搏斗。原始,愚昧,而强悍。
因此被士大夫批为——“易于骚动,从来不知教养。”
再就是高氏等衙内将门。
绥州民众,便生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治下。除了必要的时候向统万城上贡,听从其命令,视皇国为无物。
而朝廷,只有户部账本上那搞笑的千余户,几千口男女。
这还得了?
造反了!
我远在甘州都在为圣唐作战,选妃,你们离长安不过数百里,也敢这么猖狂。
一语点醒梦中人,恨得牙痒痒的李仁美当即同意。
也好,先杀几只鸡立立威,不然谁拿我当回事?
想到这,他环视诸将,道:“先王横扫四夷,却不灭绝种类,分别治同赤子,这是何等的恩典?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辅汉人为国忙碌,绥州的汉人却宛如化外,这又是何等的悖逆?何等的不公?”
“目无天子,要你何用!”
“我实在不知道死去之后,天国地狱,哪里才是彼等的容身之处。”
“他们的命运正在于此。”
“号令起来!”说完,李仁美大手一挥:“以千人为队,大兵四出!”
“挑两个党项部落,二十斤以上的男人全部杀掉。挑三个羌部,杀光大小头目满门,普通人不杀。占地八百亩以上的蕃汉大地主选三个,屠男留女。仆人不杀。”
“今日以此辈的尸首来警告不服王政的蛮汉刁民。”
对王师装死,那就要有被牵连的觉悟。自己只看政治立场,不问种类,性别,老弱。
诸将都是一凛,叉手同声大喝:“遵大将军令!”
于是乎,人马呼啸:“掣!”
李仁美满意的看着。杀吧,杀过一批,民心便安了。杀得人破了胆,杀得人屎尿齐流,就都会争着抢着做圣唐的顺民了。
“掣!”李仁美一鞭打下,胯下畜生便甩着脑袋撒起欢来。
哒哒哒。
嗒嗒嗒………
李仁美就像开了导航,鼻子一通嗅,东张西望一番,就找进了一个隐匿山谷。
这是夜慕氏的一个旁系小部,早就发现了讨伐军的到来。但没走,自己又没造反,跑什么?但害怕被牵连,就躲了起来。
山谷口,李仁美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