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确定。”库普头也不回地答道,勒马减速,拐入进村的泥石道路。
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遍,几乎每到一个新聚落都会被提起。
坎瑟修士本想抱怨两句,看到伊冯安静地骑马从身边经过,还是选择闭上了嘴——成年人总不能不如一个女孩吧?
但话又说回来,连本尼都认为她是个适合投身军旅的好苗子,沉默寡言、体能优秀,耐心充足且善于忍耐,如果抛开性别因素,大概会成为一名统帅无法拒绝的骑士。
当然,伊冯还不知道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正拽回不太受控制的笼头,强行让马匹奔跑中转向。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算一种骑术天赋,只要能控制坐骑,无论力量还是技巧都可以。
那匹她亲手挑选的黑色战马屈从于主人的意志,急转闯进村落,惊起路旁一片鸡飞狗跳。
过快的速度让它带着骑手往前冲了好一段,越过慌忙避让的库普,到教堂门口才堪堪刹住。
对新手来说这算是相当惊险的局面了,但她显然不属于一般新手,停稳后轻松翻下马鞍,看向面前不规则石砖垒起的教堂。
他们到得也许不太是时候。太阳西斜,教堂大门敞开,正是晚祷时间段。大部分信徒会选择在一天最后的光明中参与祷告,神父或许不会有空闲接待外人。
四人拴好马匹,放轻脚步走进大门。几排粗制木椅上空空荡荡,圣坛前也没有布道者,倒是更深处有压低的交谈声传来。
礼貌起见,由坎瑟修士在前,先在椅背上轻敲,提示有人来访。
交谈声立刻停住了,几名村民跟着神父走出,后者朝来客点了点头,做了个稍等的口型,转身吩咐道:
“无需担忧,你等回去闭门安歇、照常祷告便是,主自会守护虔信之人,叫他不为魔鬼所惑。”
言毕,他拿着新漆的木制圣徽在几人额头上各触碰了一下,又折了支圣坛前的短烛,交给牵着孩子的母亲,低声念了两句祈福经文,送他们出门。
穿着白袍的身影维持着祷告手势,直到信众远去、消失在灰石堆砌的屋舍间,缓缓松了口气。
他抬手止住几人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关上大门,“不急,里面说。”
教堂面积不大,结构紧凑。离开正厅,经过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忏悔室,再往里就是读经室兼更衣室。
一张长桌占据了大半空间,柜橱后挡着通往二层储藏间的狭窄楼梯。
等几人挂起罩袍,在长桌边坐下,神父已经给端上了自制药茶,光闻气味就苦得要命。
“愿主的平安与你们同在,接待简陋,请多包涵。”他在坎瑟修士对面坐下,抿了口茶水。
“请理解,最近人心惶惶,我也忙得焦头烂额,并非有意怠慢。
“今年这真是多事之秋,不久前也来了两位教友,一位突然犯了病,之后没几天村里又出了意外,老师留给我的银圣徽还刚好损坏了。”
“您在此地久守不易,主心中知晓,定有所看顾。”坎瑟修士宽慰了一句。
这种小教堂本就维持艰难,再遇上个意外,一不小心可能就坏了两三代积累下来的威望,神父的压力不可能不大。
“唉,也许是天父在考验我吧?”薅了把所剩无几的头发,神父深感前途灰暗,“话说回来,各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哦,那倒没有。”库普接过话,按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模糊了来意,“事实上我们也刚从修道院来,院长希望了解教区现状,没想到之前来的兄弟出了意外,所以就轮到了我们。”
“这次来不打扰正事,只翻些旧册,问问近况如何,写封报告回去。
“刚才提到的意外是指什么,能否详细讲讲?如果条件允许,修道院也希望提供些帮助。”
神父怅然道,“代我感谢院长,只是这事恐怕外人帮不了。”
“哦,正好本尼骑士也在,看来你们是找对人了,他估计已经跟你们说过疯病的事。
“就在上周,村东边筐匠家的大儿子犯了病,接着又是铁匠。以往几年遇不到一次的病接二连三地来,现在农具和我那圣徽都没人修。
“幸亏有了防备,两个都给按住了,可现在每家每户都不敢单独出门,我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下一个,这样下去整个收获季都不得安宁。”
没等神父说完,本尼激动地开口,“您有所不知,院长阁下深得圣眷,我亲眼见他施展神迹治愈疯病——不用药物,轻者只需用手触摸头颅,重者打开头骨、取出疯石……”
“本尼骑士,冷静,冷静一下。”库普赶紧打断他,“神迹不是毫无代价,而且也要看病情施展的。可以的话,不妨先带我们去看看病人。”
神父眼里泛起亮光,又很快熄灭了,“好,好消息啊,要是早些日子就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两位病人发病后都很快去世了,临终祷告是我做的,最后症状和那位名叫多米尼克的修士很像,剧吐、神志不清,但没几天便蒙主召唤。”神父低头摩挲圣徽漆面,似是感慨至高意志对命运的安排。
“也许那位兄弟确实是得了庇佑的,竟撑了那么多时日后得救。”
“您的意思是说,就这段时间,在这么个小村子里,加上多米尼克修士共连出了三个病例,后两例还特别严重?”库普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不对。
【集中发病?】
“您快回想一下,这三个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点,或者有什么都接触过的东西。”
修士、编筐人的儿子、村里铁匠,身份上没有相似之处,日常活动也没有关联。
“没道理啊,他们可能都没碰过面,多米尼克修士只停留了一天;戴夫家的儿子扭了脚在家静养,还是我去上的药;铁匠就不太离开他那炉子在,怎么……”
自言自语戛然而止,神父发觉库普和伊冯盯着自己,怒道:“你们怀疑我?”
没什么比这种怀疑更伤人的了,指责神职人员背弃信仰、谋害同僚和信徒。
坎瑟赶紧跳出来打圆场:“不不不,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库普你不是这个意思对吧?”
“我们认识很久了,神父绝不可能与之相关。”本尼也帮着说话。
“当然,我们没有怀疑您。”库普的目光顺着脖颈往下,停在对方胸口处,“但还请您回忆下,身上有没有特殊的东西,恰好跟三个人都近距离接触过呢?”
有些……卡文(∧`)
第388章 失蜡法
“东西?”神父意识到了库普在看什么,将胸口挂的圣徽摘下。
那是枚木制圣徽,刷了层松节油与矿物涂料混合制成的漆面,凑近了还能闻到股崭新的清凉刺鼻味道,明显刚戴上没多久。
“你说这个?不可能,我最近几天才用上。”
“旧的那个呢?”库普追问道。
“旧的裂开了,送去了铁匠那,他说也不好修,可能要熔了重铸才成,但还没做完就犯病了。”神父仍不太同意圣徽有问题的猜测,但语气变得不那么坚定起来。
“确实三个人都碰过,我拿它给多米尼克修士驱了邪,给筐匠儿子包扎腿伤祷告时也用过,可这说不通啊。
“东西是我老师传下来的,二十几年都没问题,凭什么这就出事了?”
两代人使用的圣徽,再放久点都快成教堂的传承信物和象征了,不说沾点天父祝福,也不该成为疾病的媒介吧?
“二十多年前?”本尼插进来打断道,这个时间点太过敏感,与记忆中埋葬了隔壁村落的大暴雨恰好对上,“老神父有提过这东西哪来的吗?”
“那也是修道院车队路过时给的,他们用整套银器跟我们换了粮食,这就是其中一件,记录尚在。”
“天父啊”
“麻烦了。”
骑士和教授的助手同时惊呼出声,随即在短暂的对视中,发觉对方与自己所思所想一致。
二十余年前的余毒,竟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潜伏于此,只待一朝爆发。
“马上带我们过去!”库普推开面前一口未动的药茶,抽身离座,观察神父动作的同时,余光扫视周边环境。
伊冯见状悄然将手伸到桌下,伺机而动。
万幸,面对他们的举动,神父表现出更多的是不明所以,而不是被揭穿后的过激反应、或某些明显不属于自身意志的异常行为。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但立刻被堵住了。
“我院现任院长与圣裁所出之处有所往来,怀疑前任修会有篡改训导、私通异端嫌疑。”作为和教授一脉相承的教义文盲,库普并不知道审判庭到底是怎么工作的,但和雷蒙德耳濡目染之后,什么帽子最大还是听过的。
神父惶恐地看向在场唯一修士打扮的人,坎瑟呆愣了片刻,事先也没人跟他知会过,不明白情况怎么就急转直下。
短暂思考后,他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院长跟审判庭有交情这事确实是公开的秘密。
来了这破教区后,处处都不对劲,真查出些什么完全在情理之中。
他的点头成为了压垮神父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位被波及的可怜人选择立刻配合调查,去铁匠铺找那枚圣徽,希望尽可能甩脱干系。
作为村里最重要的技术人员之一,铁匠的住处兼工坊在聚落主道旁,离教堂不过百步距离。
地方很好找。半开放式的门面,檐下挂着两串随风叮当作响的半锈马掌铁,顶上比普通屋子多了根大号烟囱。
失去温度的炉膛里涂满碳灰,铁砧旁摆着锤具和一桶淬火水。半成品状态的镰刀还放在原位,锻面呈铁青色,尚未安装木柄。
地上撒着细铁屑,沿着铁砧周围分布,布满凌乱踩踏痕迹。似乎逝者还没完全离去,随时都会回来继续未竟的工作。
库普稍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
铁匠的家人估计还没来收拾过,场地保持着原本模样,事态没有扩散恶化,还在能处理的范围内。但也意味着他们有可能直接撞上某些东西。
推开铺面隔门进入里屋,这里屋顶更低、活动范围更窄小,被模具架占据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烧灼和油蜡加热的味道。
开窗的墙面被烟熏得漆黑,下面摆着排陶坩埚,小号的被拿出来架在火炉上。
“地方小,你们先别进来,我看看。”
库普扫了眼铁砧上的锤子,伊冯心领神会地往那边横跨两步,顺便把位置调正到了众人背后,挡住铺子入口。
见状,他放心钻进里屋,弯腰避开一干杂物,等眼睛稍稍适应了弱光环境,慢慢朝窗户挪去,随时做好脱身准备。
烟熏火燎的屋子只是看起来脏乱,实际上原主人把工作场所收拾得很好。
各种模具零件都摆放在架上,地面上不留容易绊脚的杂物,只有炉边放着个高温碳化痕迹的木盒,很是碍眼。
他先伸长脖子从上方看了眼坩埚内部,尖嘴那边的侧壁上留着些残余的金属,表面粗糙、银黑相间,不如自然凝固那么光滑。
旁边的木盒大约两掌大小,里面填满了烧硬的粘土,上方留一小孔。
应该是铸造用的模具。修道院的铁匠也做过类似东西,只需用蜡雕好模型,放进粘土里压实,再加热使蜡流出、粘土硬化。
非常方便的法子,尤其在主顾突发奇想,急需某件特殊精工器具时,可以先把蜡模做出预览,确认无误再浇筑。
这个看样子已经制作完毕,只差把金属熔化后倒入定型,砸开粘土就能得到粗胚。
眼前的情形像是差不多倾倒完毕时,操作者发现金属远远不够填满铸模,于是停止了浇筑,任残余金属留在坩埚里冷却。
浇筑失败的后果往往是不可逆的,错估用料量导致的失败尤其低级且严重,如果在修道院的话,马上就得多填一笔材料报销、顺便扣工钱了。
然而铁匠没有事后补救,就把失败的模具留在这,连坩埚也没处理。
库普打开木盒,将粘土模具脱出,拎着走出房间,丢在地上。
“伊冯,帮忙开”
铁锤砸落,模具应声裂开,小碎片箭头般射出,在墙面上炸碎,吓得人下意识缩起脖子。
“本来想说也别太碎来着。”
“已经收着点力了。”
在粉碎的模具里翻找了会,库普成功取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每个心痛材料钱的报账人可能都会问同一个问题——能不能重新加热、熔化倒出模具里的金属,然后直接再利用模具。
答案是明确的:不可能。除非破坏取件,否则永远会有一部分金属残留。
所以东西肯定就在里面。
尽管很粗糙,但还是很容易看出形状:半个圆形,连着单片修长羽翼。
“你们戴了那么久,没发现里面近一半不是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