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教堂以繁复精致营造的震撼,他本以为不再会对建筑有同样感受,但认知在这里被打破了。
巨大白色几何体静默伫立在夜色中,与背景格格不入,仿佛某种极简神谕的化身,将投影下的一切纳入其浩大精准的秩序中。
突如其来的畏惧占领了心神,他无心继续欣赏夜景,加快脚步返回房间,在门口遇到了位似乎等了好久的修士。
线条硬朗、留着短须的下巴让他看起来比其余修士年长不少。
虽然只穿了套别着银徽的制式白袍,但尾指上还带印泥的印戒说明了他的地位,似乎是有点话语权的管理者。
见房间的住客返回,他笑着迎上来,那笑容不是出于客套,而是令人困惑的……如释重负?
“你好,自敦灵而来的兄弟,一路辛苦了。”来人在胸口虚画圣徽,又走近准备拥抱,让杰罗姆倍感亲切。
天知道他出发以来多久没遇上用教内礼节打招呼的了。
“直接叫我雷蒙德就行,你应该是昨晚到的吧,抱歉没能及时迎接。要知道,这里等着处理的杂事太多了,一时半会真抽不出身。”
随着距离拉近,杰罗姆看清了对方胸前的银色徽章,双翼圆环中间,是圣母怀抱婴儿的肖像,只有曾在敦灵获得神学学位的人才会持有。
“这也不方便,我们里面说吧。”
发觉客人腾不出手来,雷蒙德放弃了互拥礼,接过餐盘,方便他找钥匙开门,接着自来熟地跟进了房间,反手关上房门。
“没想到您也是敦灵来的,在这升到上层不容易吧?”
“哦,那倒没有,我来后不久接手了院监的活。”
“院监?”
杰罗姆看着装得冒尖的餐盘,顿感心虚。要敢在敦灵这么干,他明天的午餐乃至晚餐恐怕都得换成清水了。
还好对方没有提起浪费食物的问题,而是继续聊了下去。
“第一次来白塔,还习惯吗?”
太习惯了,住宿条件极好、正餐茶歇美味、专业资料齐全、工作强度自定义,希望明年还能来。
“挺好的。”他如实答道。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过去后,些许疑惑冒了上来。
一位院监,通常都是修道院二号人物了,来找自己干什么?
“那就好,我就怕有招待不周。”雷蒙德结束了客套,也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脸上的笑容在渐渐收敛。
“学术交流顺利吗?有没有缺少的论据资料?”像个和蔼得体的老学长,雷蒙德整了整衣服,胸口的徽章闪闪发光。
“白塔虽然在教义经典上的钻研确实不如同道精深,但也有不少其它地方见不着的馆藏可供参阅,需要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
“十分感谢您的慷慨,我……暂时倒没什么特殊需要。”
杰罗姆本想问问还有没有前人对教区内贵族家系的研究,好对照参考,可学者的警觉拦住了即将出口的请求。
对方好像不知道自己被请来的原因?
实在是敦灵近年学术不端情况太多,常有互相指责抄袭研究方向的丑闻,搞得他这个边缘学科也对窥探研究内容的事情敏感起来。
尽管自己的东西逻辑上对一个院监没半点用,但万一呢?
而且院监会不知道邀请名单上来客的受邀原因?
也可能对方是真不管这块,单纯前来跟老乡叙旧的,不过杰罗姆还是决定保险为上,只要闭口不谈,真有麻烦也找不到自己头上。
“那也好,假如有需要了,这周负责打扫整理图书馆的修士我认识,你去找他帮忙,就说是雷蒙德叫你来的。”
“谢谢,太感谢您了。”杰罗姆心中稍定,看院监没有追问的意思,应该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能在哪找到他呢。”
“哦,通常他都会在图书馆一楼,有急事离开也不会太久,稍等即可。”
【都在?】
杰罗姆并不记得今天有在图书馆遇到人。
显然,院监的工作很是繁忙,刚谈了几句,雷蒙德便撑着膝盖站起,准备离开了。
“就这样吧,年轻人要多锻炼,晚上可别吃太多。”他看了眼餐盘,露出大家都懂的笑容,目光从桌上转到杰罗姆身上,看到腋下夹着的手稿。
“哦?这是你的交流内容,我可以拜读一下吗?”
感谢书友hebby打赏的盟主!书友的恩情还不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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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一曲你若三冬来~)
第384章 院长在干正事
“库普先生?稀客啊,总有种好久没见到您的错觉。”
正在整理药柜的修士停下手里工作,在桌边坐下,给搓手取暖的访客倒了杯热茶。
“有什么事吗?还是说院长终于有空,准备来诊所坐诊了?”
“不,短时间内恐怕不会。”
紧了紧身上罩袍,库普迫不及待地喝了口热茶,带花草馨香的热气顺喉而下,在体内散开,稍稍缓解了寒意。
入秋的寒风真不是开玩笑的,尤其是大清早骑着马沿山道下来,赶到诊所实在有些反人类了。
但他没有选择,了解完这边的状况,还得在中午前赶回去,将诊所跟修道院内的医疗物资消耗量合并统计,交给雷蒙德做采购预算。
信使必须在本月末前把订单送出去,远在敦灵和维斯特敏的供货商才能有准备时间,在冬季到来前将货物送到。否则雨雪天气会让运输成本和难度大大增加。
至于下午,则有一大堆学习任务等着他,包括书写规范、基本算数等,通常会是雷蒙德授课和自学各半,偶有来自克拉夫特的医学技能训练,一直持续到晚饭前。
晚饭后再翻几页解剖学入门,看些图多的内容换换脑子,充实地入睡。
如果谁觉得好久没看到他了,那可能并非错觉。
“我是来了解诊所情况的,看起来好像人不多?”
“不,只是时间太早,我们每天会接诊四到五个病人,主要在午后,大部分最希望得到的治疗是一次祷告祝福,少部分给了最简单的药茶。”
修士介绍的目前工作状态,说实话很是让人羡慕。
这个岗位主要由经过一定医学训练的修士轮流担任,反正教会本来就在社区承担类似职能。
但库普知道,克拉夫特放心他们在这的核心原因,其实是药柜里所有草药都被论证过“没有效果”或“效果极微弱”,也许最大的作用是给热水染色和增添风味。
“事实上相当有效,我们的病人很少有同样原因复诊的,证明天父仍眷顾着这片土地。”
【恰恰相反】
“你知道吗,如果我已经学完了医学统计学,就能清晰地指出其中逻辑谬误,可惜我还没学完。”库普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嚼碎吞下花瓣,“所以现在我只能说,大部分的小病其实都是自愈的,和我们做什么没关系。”
“也许你说的对,不过院长提供的那种药片确实有奇效,几乎所有用药病人的反馈都很好。”
“你没随便开吧?”
“当然没有,全都按照硬性要求。急性发热、没有腹部疼痛病史。”修士连忙澄清,他可不敢触及克拉夫特最敏感的神经。
“但量确实太少,我们每次只给一两片,也快见底了,能申请补充些吗?
“现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有这么种……‘神药’,包括男爵也想求购少许备用。”
“恐怕很难。”库普回忆了一遍克拉夫特最近的日程,没错,了解这个也已经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毕竟得知道什么时候去才能找到人。
“克拉夫特先生最近有些繁忙,你知道,他一直如此。”
上半天处理两个病人的治疗康复,下半天读书。
说实在的,看到克拉夫特翻书实属少见,每个熟悉他的人都会觉得,所有他认为需要的知识早在脑子里了,而不需要的那部分永远灌不进去。
因为有意的保密,很少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库普恰好是“很少”之一。
那是些种类庞杂的资料,有的来源于赠送、有的则是借阅,包含个人日志、风俗文化、传教心得、地理笔记等,有什么看什么,还看得挺认真的。
他专心阅读某本传教士心得时,可真吓到了雷蒙德,一度以为有不干净的东西附身导致了异常行为。
在那次雷蒙德意外闯入后,他对阅读环境的要求也严格起来,反锁房门、拒绝任何人旁观,就像自己翻开书就成了个烈性传染病人。
所以库普倾向于克拉夫特会提高用药标准、勒令修士别再因为一点小低热和病人主动请求开药,而不是花大量时间再补一批。
整个流程需要大概两天,其中半天需要摆弄各种仪器试剂,从一大缸柳树皮浸泡出液里提炼一小撮粉末,跟面粉、糖粉均匀混合,压几片又苦又酸又甜的玩意出来。
也有另一种可能,克拉夫特兴之所至,决定将“神药”全套制作流程传授给越用越顺手的新任驻修道院总值班——库普,并宣布由他负责今后制药事宜,院长只负责验收。
然而,多个人生产“神药”不会缓解需求,只会鼓励盲目追求和进一步滥用,直到某些人试图使用它解决所有问题并理所当然地翻车。
在乙醚麻醉刚流行开那会已经见识过了,后果是诞生了一批见啥都想切的“冒险派手术家”,这最好不要再来一次。
“我会选择合适时机传达你的诉求。”新任住院总勉强地点了点头,表示充分了解诊所存在的困难,“在那之前,你得省着点用。”
“另外,我要这段时间的药物消耗表单和就诊人次统计,谢谢。”
“都在这了,还有前几轮值班的几位兄弟填的,都带上吧。”修士取出几张纸,在桌面理顺对齐,“对了,你知道多米尼克和菲尔德么,他们在这干得很好。”
“当然。”一个缝过头皮,一个正在当同事,熟得不能再熟了。
“听说多米尼克病得很重,现在有好些吗?”
“治疗后好转明显,克拉夫特先生正帮他做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就能健康地回到我们中间。”库普相信这是必然的事,无非迟早罢了。
听到同伴平安无事,修士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可太好了,不少信众对他们印象深刻,经常提起。”
“前几天村里的石匠和筐匠还来找过我,说要感谢两位修士让两家冰释前嫌、解开了误会,希望当面道谢并交给他们一样东西。”
第385章 偏振
“它已不在此处,但并非无迹可寻。”
从来不存在真正意义上不留痕迹的事物,哪怕是每年冬天从钓洞伸手掏自助吃的北海海怪,也会留下一大堆恐怖传说供母亲吓唬小孩呢。
只要耐心循着某个思路寻找,你总会发现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问题在于,它们都可以从多个角度解释。
空板凳是忘记搬回去了,奇怪的刮痕来自某些鱼类背鳍。哪怕凌乱的手印,也可以说是失足落水时挣扎所致。
可以有海怪,但没有海怪更合理——深入了解后,你所能得到最简单、最符合逻辑的结论就是这样。
或者说是最大的仁慈。
如果真相信海岸线边有个躯体比山脉更漫长、腕足比森林里树木更多的怪物,那种恐惧绝对会使人惶惶不可终日,变为他人眼里不可理喻的恐水症疯子。
克拉夫特所读到的东西差不多就是这样。
每块地区都得有自己的“海怪”。在海边是长着一堆触手的大鱿鱼,在乡村是麦田里亦真亦假的稻草人,在城堡里是昼伏夜出的吸血鬼。
以此类推,在山区就是云雾深处的掠食者,再正常不过了。
几十上百年、或更久以来,人类丰富的想象总会为恐惧塑造出一个具体的形象并流传下来。
传闻通常会精细化规范化,比如触手像章鱼还是鱿鱼、稻草是新鲜的还是干的、比较喜欢少男还是少女的血。
甚至为这些怪物制定出一套应对措施,教人们通过各种方法避免伤害。
总之,它们从无以名状的恐惧,逐渐化为了些……类似于安全守则的玩意。
所以,某些传了不知多少年还没个具体形状的东西就很扎眼了。
它没有什么特征性的描述,所知的无非是高处、平时不可见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