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专业和个人兴趣,他本能地浏览了部分内容,新鲜的异域历史风俗引人入胜,特别是描述了当地奇异传说的部分,许多居然与他曾研读的诺斯本地文献有共通点。
有些关于非自然力量的想象,细节竟有难以解释的殊途同归之处。
流连好一会后,杰罗姆才想起了最初目的,不舍地记下书本位置,登上二层。
与楼下大厅不同,这里被分隔成了诸多小房间,更像某种分门别类放置的库房,少有人来访,落尘的锁扣封死了每扇门板。
唯一半开着的房门发出邀请,他没有选择,走近敲门、推开。
酸涩的门轴转动声在安静环境中格外明显,撞击走廊尽头后折返,好像在重叠的空间里有另一个人紧跟着进入。
“您好,请问这里是……”
询问戛然而止,房间里只有占满桌面、溢到地板上的书册。一柄黄铜钥匙,压在信笺上。
杰罗姆尴尬地笑笑,虽然想过不太受重视,没想到能不受重视到这种程度。
不过也好,他很清楚自己专业地位,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受到注意的人,和书相处总比和人相处容易得多。
捡起信笺,笔迹有些眼熟,回想才发现与时间安排表最后的那行小字出于同一人之手,力道大得能从背面摸到清晰的凹凸感。
内容简洁,只提到这些是本地贵族凑出来的家谱史料,因为年代久远有所遗失,所以委托修道院进行统一梳理,为家族纹章溯源。
要求很常见,正是本专业做得最多的工作——为中兴家族找回光辉过往,给新贵攀个历史久远的亲戚。
把散落的枝叶粘回主干上,需要耐心和时间,他恰好都不缺。
也许是休息充分,杰罗姆感觉自己比平时更快地进入了状态,开始对修道院提供的资料初步归类。
这些资料的来源着实广泛,材质、字体、保存状态差异极大。有的是新近誊抄的皮纸,有的像刚从哪座坟头里刨出来,没经过清理修复就摆上了桌,得放在书托上展开。
虽然资料质量的参差不齐增加了难度,但今天运气似乎不错。只是在整理过程中草草扫过几眼,就发现了几枚看起来有联系的纹章。
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能以点破面,顺藤摸瓜地找到更多线索,最终锁定主要图样,甚至还原最初始的纹章模样。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和绝大部分时候一样,运气好只是错觉。
事实是,在整个教区覆盖的山地范围内,纹章图案居然存在广泛的趋同性,对金红配色、鳞爪图样、武器元素的重复使用率极高。
这不太符合以往对山区的印象。按理来说,被地形分隔成散碎小块的区域间,互相联系很弱,纹章风格应该趋于分化,与传承有序的王国中心截然相反,呈现出去中心的松散状态。
既然无法用巧合解释,那就说明这片山区曾掌握在一个大家族手中,它的强盛程度至少与今日的维斯特敏相当,才会占据如此广阔的土地。
“不对啊。”
杰罗姆挠头嘀咕,他学过的谱系和史料里,可没提到哪个显赫家族曾在这繁衍生息。
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家族,那就是仅次于维斯特敏的第二军事心脏,任何想要毫无后顾之忧兵临敦灵的人,都必须先在易守难攻的山地间接受最为严酷的考验。
堡垒、铭文、传说和血脉,它应该留下点什么,它必须留下。
杰罗姆烫伤似的缩回手指,仿佛在最熟悉的水域中,摸到了某种险恶巨兽的鳞甲。
有些……思维迟钝,卡文中,先写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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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修道院也是院
“呼!天父保佑,成了。”
克拉夫特冲进办公室,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丢进椅子,抽走骨头似的坍缩成了一滩人。
“难得,你还能私下里给天父讲两句好话?”
雷蒙德把放凉的早餐往前推了推,但名义上的修道院长连抬根指头的力气都欠奉,沉浸在靠垫的柔软中无法自拔,看架势是不准备下顿正餐前起来了。
不过他向前推餐盘主要是意思一下,顺便给文书留出空位,没指望对方劳心吃两口,就像没指望过某人会主动起来办公。
自从那俩被发配山下的倒霉孩子回来,克拉夫特开始频繁往返手术室、实验室、病房,偶尔现身餐厅、晨祷,唯独极少刷新在院长办公室。
人生往往就是如此,选择了什么就必须失去点什么。
在失去后才会知道,像格林这样一个工作生活规律、遇事找得着人的上级有多么珍贵。
克拉夫特这种人吧,你不能说没在干正事,只能说他理解的正事和别人理解的正事可能存在些小小的差别。
他会被突如其来的好奇或责任吸引,心无旁骛地投入新问题、解决新问题。
接下来要么问题彻底解决,要么证明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死结。事实上,就算遇到后者,他也会努力进行一些尝试。
作为同事、合作者,品质值得众人信任;作为松散组织的主导者,能力足以推动团体技术进步;作为导师,学术眼光和治学态度都值得学习。
但如果这家伙是你直属领导,那可真就见鬼了。
“最近的事情不少啊。”雷蒙德翻开一份新文书,聊起修道院近况。
要不是亲自上手,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区区几十人的修道院能产生那么多的工作量,几乎每个决策都会带出一系列后续反馈。
“今年秋涝状况持续比往年久些,接下来谷物采购可能会遇到阻力,需要提前准备。
“村镇居民对修道院观感似乎不错,我们得考虑是否要恢复定期弥撒和告解。如果是,就要提前安排人手、场地和经费。
“庄园的修建将涉及部分划分不太明确的土地,要逐一与周边土地的主人提前沟通,以免引起不必要纠纷。
“我们跟两个周边村镇教堂取得了信件联系,他们提到以往会派人来进修,可我们现在又没这个条件,所以……”
有的事关乎入冬口粮,有的是无法推辞的修道院本职,还有的是土地经济纠纷,光听听就够头疼了。
克拉夫特换了个姿势,呈蹙眉颔首思考状,显然他也没想到能有那么多杂事,还不得不办。
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睛紧闭,很难说是闭目养神,还是不愿面对现实。
并非没有处理能力,只是这些事处理起来大都繁琐费时,还需要有相关经验,谷物收购和土地划分之类还好说,教友进修培养这事,怎么看都不该他来处理吧?
培养不成事小,培养歪了事大。
更何况,要是把精力放在这些事上,病人谁来看?手术谁来做?制药谁来搞?异态问题谁去处理?
不能做这种舍本逐末的事!
克拉夫特愈发意识到人才的重要性,当初把雷蒙德骗……招募进来果真是最正确的决定,可惜一位资深修士还是少了点。
“雷蒙德啊,正如圣典所述,我们最伟大的那位国王在征讨四方时,常年亲临前线与敌人作战,夜间又要保养盔甲、磨砺武器,无暇顾及其它。”
雷蒙德有种不好的预感,某人对教典神学的态度他很清楚,很少拿出来,一旦把话题拐到经典上,都是有目的在先。
“这难道说明我们的国王不虔诚、懈于政务吗?当然不是,他以毫无保留的可贵信任,将自己的权力交给圣耶格代行,而后者也不负所望,将主的权威与仁慈施予民众。
“这恰恰说明人各有所长,精力无法顾忌所有。你深谙经义、长于人事,正是如圣耶格那样的人物,理应胜任骑士团总管、修道院院监职务。
“这些事就按你的意思去办,我要把精力放在医学上。”
在反应过来、阻止这张嘴继续说下去前,升职任命已经砸到了头上,一眨眼就成了教区二号人物。
听起来很美好,但雷蒙德只感觉晴天霹雳。
工作量永久加倍,那他估计是离封圣前提条件不远了。
不过克拉夫特的良心和理智还是让他意识到,没法让一个人承担所有工作,需要有个同样什么都管的人来帮助分担一下。
是的,面对修道院人流量逐渐增多、管理复杂化、专业人员培养困难、值班和突发事件处理需求等问题,他们急需一个新岗位来解决问题。
这个岗位上的人本身得具备足够的学习训练背景,才能胜任就职后面对的一系列工作,包括:
分配资源,掌握全局大致情况;管理行政文书、统计各类数据;与各个部门合作沟通,进行协调安排;指导教学其他修士,监督其完成必要功课;最后还得保证长期在岗,应对处理突发事件,必要时召唤上级。
好熟悉啊,这样的顶级牛马……不,多样化人才,一定有个响亮的名号吧?
“雷蒙德院监,不用担心,我们会选出两位住院总,为你分担部分工作。”
“?”
“啊,你以前肯定没听说过,住院总值班,一种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在岗的神奇人物,所有你干的事情都可以教给他们办——当然,以我们这的业务量,暂时远远达不到这个工作强度。”
克拉夫特越说越觉得十分合理,医院是院,修道院也是院。
毕竟这里不是职位上升趋于停滞、年年在等萝卜坑的敦灵教会内部,是方兴未艾的新骑士团。
既能分担修道院工作,还能快速培养能胜任各种岗位的人才,轮转完就分配职位去独当一面,属于三赢的天才创意——住院总获得了工作经验和新职位,雷蒙德减少了工作量,而克拉夫特获得了自由。
或许这才是住院总值班医师制度的初心。
“人选我已有考虑。正好最近没有需要助手的手术,库普就分配给你了,医疗和后勤方面的事让他学着上手。
“第二个就菲尔德吧,我看这小子挺有责任心,去跟你学习处理各类教内事务。省的他一天到晚坐多米尼克旁边长吁短叹、担心这担心那的。”
“那你呢?”雷蒙德瞪住即将摆脱责任的始作俑者。
“我?我要去找出那个干掉了前任住户的东西,防止它把我们也送去见天父。”
第381章 认知五段论
正厅礼拜堂,教会建筑最为重要、神圣的核心。不过平时很少有人来这,入秋后就更少了。
和其它同类一样,在设计上用大片彩绘拼接玻璃取代实墙,后果就是保暖效果直线下降。
如果在慰藉港以北地界,现在还不点起大量火盆的话,寒冷很快就会赶走哪怕最虔诚的信徒。
即使在南方,湿冷天气也不是好受的。考虑到本来也没什么信徒问讯前来朝圣,院内寥寥十几二十个要参加晨祷的人缩在祷告室即可,于是启用正厅的议程就此搁浅。
外加普里耶尔领压根没有玻璃匠,修缮工作一拖再拖,终于排到了工作列表最下方,无人问津。
修士们略做打扫,清理地面、收拾完大片书籍残骸后,便重新钉上了正门,副楼相通的小门也上了锁。
他们对这有种本能的畏惧,夜巡途中也会下意识地快步走过,不愿多做停留,甚至有意视而不见、避免谈论,像是害怕惊醒了什么无法言述的存在。
警惕心就是那么神奇的东西,哪怕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也会唤醒求生本能,驱使着人做出不理智但正确的决定。
然而克拉夫特又回到了这里,回到最后一次感受到那东西的地方。
别问怎么进来的,他是院长,有修道院所有钥匙,除了开天国大门要跟上面打个商量,其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重温着那个被打扰的夜晚,那些发现它蛛丝马迹的地方,尝试找回彼时的感受。
包括曾一度看到的文字,藏在走廊顶部云彩纹样里,它离开后便再也无法第二次读出。
无论怎么调整视角、模仿绘制,甚至使用精神感官全景扫描,那就是些普通的图形,无非是画得稍微奇怪了些,完全找不到多余信息。
如同一些经典错觉图形,既上又下的楼梯、拥有三个直角的三角形之类,初看毫无问题,如果得到提示,就会发生颠覆性改变,在同样的图像里看到了另一种、乃至完全相反的东西。
错觉图像的原理在于,利用了人脑处理习惯,误导大脑把二维图像当做三维透视景象解读,但又在二维图像的关键点引入误导信息,像火车换轨扳手,时而把大脑引向一种解读、时而又引向另一种解读。
用错觉图像的原理解释“它”或许不准确,但的确方便了理解。
简单来说,从更高维的角度,不能大幅改变信息本身,但能影响认知方式。
它不是一段单纯的知识,比如要在哪才能找到什么、要怎么看才会看到什么,而是某种更高层面降下的“认知”。
克拉夫特在书本环绕间盘腿坐下,像在钓洞边下钩的渔人,虽然冰下活动的东西已不在此处,但这个动作本身有助于他的思考。
它是一种认知,那认知是什么?
当初勉强越过及格线的医用心理学会这么解释:认识不是单独概念,它是一系列复杂变化,涵盖个体获取、加工、储存和利用信息的全过程。
首先是感知,一切的前提是接收到信息,不论是躯体还是精神体层面。
而后是注意和记忆,意识集中于接收到的信息,转入短期储存。这一步近乎所有知性生物本能,只要活着就会主动被动地接收大量信息储存,却无法选择自己要接收哪些信息。
类似于流水线,储存了信息原料后意识会进行加工,使用已有经验和概念对其进行解释,转化为能兼容的产物,并和其它信息组合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