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也能和克拉夫特一样,从更高角度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形成部分认知,才有能力主动在思维里建起抵御它的壁垒。
否则所有的努力都会变成“不要想粉红色大象”悖论。
也许得想个办法“捕获”那东西,哪怕是一部分也好,搞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克拉夫特摇头离开房间,临走前带上了门。
相隔半条走廊之外,才是卢锡安的病房,间隔距离被特意拉长,避免潜在的互相影响可能性。
领着库普逛进病房时,本尼正在给约束带控制中的卢锡安喂早餐,后者精神状态平稳了不少,没有试图反抗或逃脱,看起来不像个病人。
“晨安,阁下,卢锡安的状态似乎正在好转,您看……还需要继续原本治疗方案吗?”
见医生进门,这位父亲的第一句话就给克拉夫特隐隐作痛的大脑平添了一份负担。
人对于自己和亲近之人的绝症通常都有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
本尼现在就处于第一阶段,疾病的表面症状好转会进一步强化这个阶段.
有两个选择。要么顺从对方意见,看着好起来了就是好起来了,赶快签字出院回家去吧;或者坚持己见,用对方完全不懂的知识讲明,现在只有必死和兵行险招两条路走。
后者的坏处在于,万一治疗失败,没人给他证明治疗是必须的,特别是在没法留下客观证据的条件下,更容易造成百口莫辩的困境。
更糟点的话,就得承受愤怒心理阶段对医生的迁怒,很少有人能控制得住这种极端失望转化形成的情绪。
比较中庸的方法是,用完全客观的角度将病情发展和治疗方案叙述一遍——实际上也没啥区别,该讲的早讲过了,听不懂的再讲一遍也不会懂,或者是不愿意懂。
讲完后再交给对方选。当然,无论对方选什么,医生都可能会最后强调一遍这个选择的风险,并确认在做选择时已经清楚且接受。
这样算是尽到了最后的义务,顺便把雷给排了、锅甩了。
克拉夫特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好与对方平视。
“疾病进程中本来就会有阶段性的缓解或恶化,但大方向上我们早就交流过了。
“病人已经有了实质性病变,不由外力介入处理的话只会继续进展,目前看不到好转希望;但同时,治疗方案不够理想,最优情况下,我都认为存在三成左右致死率,以及更高的致残风险。”
“唉……”看着本尼纠结茫然的表情,克拉夫特叹了口气。
不出所料,讲得再多也一样,家属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医生,本质上还是盲选。
看似是把选择给对方,实际上是把选择给了命运的骰子。
也许是昨日手术消耗了太多精力,理性与利弊计算难以维系。在烦躁、疲惫之外,他忽然感觉到,有异样的拘束感被从哪个松动的裂隙里释放出来。
不是刚才使用精神感官的后遗症,而是种无形但某些角度上更令人难受的束缚。
像被细链牵住的大象,习惯性地在范围内打转。
终有一日它会不胜其烦,产生必然的反思:
【为何我要如此?】
于是只稍一用力,就发觉那印象中坚不可摧的链子,轻而易举的断开了一环。
“……但综合而言,我还是倾向于实施治疗。”
怎么?学术权威、骑士团大导师,还担不起一条人命了?
他说出了那句早就想说的话,比想象中轻松。像雏鸟啄开蛋壳、婴儿娩出啼哭,脱离了保护也脱离了束缚,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象征意义。
那一瞬的自由感,让意识觉得自身高昂而起,在没有链接精神感官的情况下俯视周遭。
“这么跟您说吧,我近两年来亲自完成的手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平均每天两到三场,术后恢复在业界是独一档的好,执刀过王室重要人物的治疗。
“我们医学会开创并推广了您之前看到的全麻手术,实施了除圣典外有记载的唯三成功开颅治疗。在胸腔、腹部手术,甚至内科病方面都有创新。
“本人在多个大学、医学院担任教职、荣誉席位,参与敦灵地震期间的医疗救援工作,业界和教内皆有口碑。
“对疾病诊治有经验、对治疗方案有优化,除非天父亲自下凡,整个诺斯地面上您找不到第二个更可靠的。
“医疗没法承诺结果;但我坦白了跟您说,面对疾病和临阵对敌一样,抱不了侥幸心理。不治疗,死亡是确定的;治疗了,至少有希望。”
克拉夫特挺起脊背,撕去医生和修士的温文尔雅表面,底层某些更本质的东西浮了上来。
他脱下手套,向本尼伸出笔茧剑茧交错的手。
后者看懂了这个动作,伸手相握。
“看来我们达成一致了。”
第378章 救命血栓
尽管说服本尼时显得格外自信,克拉夫特还是模拟了几天才正式动手治疗。
五头羊有幸为超自然医学事业发展做出了必要贡献,以符合动物实验伦理的方式,毫无痛苦地离去。
受益的患者不会知道背后故事,但享受了加餐的修士、拿头部精进缝合手法的库普会缅怀它们。
如果条件允许,克拉夫特其实还想再练习几次,不过时间可能不允许有更多拖延了。
所有手术中几乎都有一个定式,想要达成同样治疗目的,造成伤害越小,对技术水平和术者掌控能力的要求就会越高。
如果说多米尼克的垂体切除属于大剑雕花,那卢锡安的血管阻断方案就有点文思豆腐那味了。
操作原理是类似的,都是通过制造小规模的层面紊乱割裂,在常规方式处理不了的部位造成所需的破坏。
颅内血管本身就小,到垂体瘤这层级的基本都到了毫米以下,直径在十分之三个毫米左右,大约三到六根头发丝、或者两条蚊子腿粗细,属于脑子里有概念、眼睛不太跟得上的尺度。
这个尺度和“石中剑”撕开裂隙的最小宽度基本在同一量级上,属于挑战极限型的操作。
除了他自己要全力以赴外,手术过程中还需要保持病患脑袋的绝对静止,万一打个喷嚏、稍稍扭个脖子,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尽管产生的痛感可能十分轻微且短暂、小到不易察觉,手术也得在全身麻醉下进行。
除此之外,修道院最好的木匠根据头型专门定制了一套尽可能贴合的木枕和颈托,用于保证固定的可靠性。
外部能做的就那么多了,但保险起见,还需要一些内部调整,通过饮食控制,在没有促凝药物的情况下,来使血液更粘稠易凝。
在克拉夫特准备的这几天里,厨房也没闲着。
卢锡安的餐饮按照要求被调成了特供版本。蛋类、奶制品、肉类油脂、动物肝脏增多,同时限制水分摄入,饮用浓茶。
整体以高钙、高蛋白、高脂肪、利尿脱水、补充维生素K为原则;适当的高血钙有利于血小板活化聚集,维生素K促进凝血因子生成,而其它成分会使血液粘滞度增加。
实际效果肯定远不如促凝剂,突出一个聊胜于无、心理安慰作用。
栓子形成理论上更容易,主刀得到了安慰;吃好喝好,病人也得到了安慰。两全其美。
当然,说到心理安慰,不能少了核心装备。
克拉夫特把储物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到在敦灵救治病人时、从圣母大教堂获赠的那枚圣徽,挂到卢锡安床头。雷蒙德向他保证过,这绝对是整个修道院、乃至普里耶尔领周边最权威的圣徽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首次治疗在第五日晨祷结束之后正式开始了。
由于没有任何体表伤口,自然也无需准备无菌环境,场地就直接选在病房进行,省去了转运病人的麻烦和风险。
头部固定完成、麻醉就绪后,克拉夫特在床边坐下,双手虚放在病患头部两侧——没什么特殊意义,纯属对付羊时抓角和耳朵形成的习惯性动作,让人觉得对定位的掌控更精确一点。
他偶尔会联想起文学作品描述的施法手势和咒语,并对曾嘲笑过的设定默默道歉。
即使跟实现机制毫无关系,他和他遇到的那些掌控特殊力量的人,多少都有点类似预备动作,似乎是身体和思想中常人的部分,在试图理解后天被强行嵌入的新功能。
而这些小动作在暴露意图的同时,确实也某种程度上辅助了“施法”,使之在心理上更容易被接纳。
他甩掉杂念,找到目标血管。原本的下垂体动脉,发源于颈内动脉,分支被瘤体所劫持,成了助纣为虐的一部分。
血管好像比前几天看到时又宽了点,看来瘤体的代谢和分泌挺旺盛,诱导血管增生扩张。
在常规治疗中这是个坏消息,意味着快速生长和更大的切除手术出血概率,不过在克拉夫特这里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在血管内的操作会稍微容易点。
他开始通感那份精神深处的痛楚,放开对它的限制,像打开记忆宫殿中的闸门,清澈、苦涩、腥咸的洪水喷涌而出,无处不在的伤口疼痛哀嚎。
无法被熟悉、无法被适应,不存在多和少的差别,仅存在有和无的区别,像是从单纯的神经信号达到质变,变成了一种切实存在的东西。
克拉夫特莫名地觉得它其实和寄生于多米尼克的东西很像,都是某种有了切实“存在”的信息,可以被思维接触控制、也可以反向接触控制思维。
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会转化为真实的力量,以主观意愿,撕开现世的裂痕。
一道细小的裂痕,顺着血管走向在内部生成。如果可以看到的话,它大概会像条细小的琴弦,磐石般稳固地处于血流中。
然后,照着练习成果,稍稍放松控制,它会像条真实的琴弦那样,幅度极小地颤动,模拟伸入的导丝,刮擦破坏血管内皮。
控制破坏段的长度需要精密控制。不能太短,太短形成的血栓不稳定,容易被冲刷脱落;不能太长,太长容易误伤其它正常组织,栓住无关血管。
羊和人的差别还是很大,只能凭有限的经验选择了约米粒长度的血管段,刮去内皮,尽快收手。
凝血系统已然激活,也许是末端血流不快,加之几天来的饮食控制稍有成效,在三百个心跳内,精神感官就已经观察到了可见血栓顺内皮破坏段形成。
主要由血小板组成的条索状凝固物质地坚韧,逐渐阻塞了小动脉。
三成左右的垂体瘤补给线就此截断,还有几条小分支提供着剩下部分。
克拉夫特继续观察了一会,断开精神感官。今天的治疗就到此为止了,精密控制的代价是急转直下的状态。
即便状态好些,他也不打算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应该先观察效果,谨慎规划。
给了本尼一个安慰性的点头,抹去因紧张和不适流下的冷汗,医生无声离开房间,将清晨的宁静留给病患和家属。
第379章 番外:另一条世界线【2】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易逝的。
杰罗姆从晚宴余韵中醒来时,早晨的阳光已经晒得脸颊发烫,最后记忆停留在邻座递来第三杯果汁啤酒、向他劝说这玩意喝着不容易醉的片段。
但现在,也许是侍者的功劳,他正身处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白玻璃拼接成的窗户挡住了山间冷风,又保留了足够光照,让醒来的人能立刻看到旁边桌面上规整摆放的两张表单。
慌忙拿起扫了两眼,原来是近日时间安排表,最早的活动也被放到了下午开始,留足来宾的休息时间。
不出意料,其中大部分是医学相关报告会、学术交流沙龙,在修道院主楼正厅和布道室举行,贴心列出了预订好的主讲者姓名、头衔、隶属组织和报告内容。
几乎诺斯南北说得出名字的医学院都在其列,头衔副教授起步上不封顶。比较扎眼的是混进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院讲师,叫卢修斯,报告内容是闻所未闻的微观医学,顺序居然还放到了压轴位置,很难不怀疑是不是跟组织者有什么关系。
当然,列表里也标出了会间茶歇时间、休息室和三餐安排,杰罗姆默默记下,这是唯一看得懂用得上的。
表单最后,临时补上的小字注明了他的去向:
【文史类请至图书馆二层报到】
笔迹深陷皮纸内,有种过度的力量感,如果没有字母间的细微差别,或许会难以分辨是钢印还是手写。
没注明时间,说明压根没几个人,甚至可能就他一个,没必要特地安排。
事已至此,他干脆慢吞吞地起床,享用完自由取用的午餐后,随便揪了个修士问路,找到图书馆位置。
一进门,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
偌大的图书馆里连个接待人员都没出现,只有鳞次栉比的藏书迎接访客到来。
正中书架上摆着医学经典著作和逐年更新的指南,内科、外科、药学、特殊罕见病,科目齐全无所不包,其中半数内容更迭就来自于白塔修道院本身。
一边象征性地放了两栏圣典,还有《信仰问答》《教义初阶》《灵魂牧者》《神学大全》之类新手入门和教会生活指导性质书目。
书脊很新,没有肉眼可见的弯折开裂,借阅频率可能比保养频率还低。
杰罗姆对此不是特别关心,就算拿圣典来垫桌角也轮不到他来管,更何况这还至少有心做做样子。
他的注意力已经被馆藏中大量的地方志吸引,这类书籍意外占据了小半空间,将外围光线最好的一圈书架塞满。
随手翻开几本,扉页还夹了标注来源的标签,少数来源于捐赠,多数由商队从各地主动收购而来。居然还有来自于大陆诸国的珍贵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