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急从权嘛。你还记得文登港那口井里被投放的催眠物质么?”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玩意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时候我们还拿原液稀释了做手术麻醉呢。”克拉夫特捧起新一块木桩,再度闭上双眼。
库普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不知是无形无质事物充斥房间引起的错觉,还是突然得知最早麻醉手段真相带来的惊吓所致。
或许他从未远离过那个世界,从文登港到南方、自始至今,另一侧的注视如影随形。
“你知道的,要不是原液被倒进井里展示了大范围影响后果,估计我们现在还会考虑在部分高难手术中用它取代乙醚吸入麻醉,毕竟效果实在太完美了。
“如果控制手术量和区域内使用人群密度,理论上出问题概率很低。
“这次也差不多,我们仅仅将这种切割方式作为临时应急措施,今后自然会随着经验和技术条件的成熟被取代,只不过很难达到近似效果罢了。”
克拉夫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起身劈开木头,发出满意的啧啧声,看来这次定位很准确,熟能生巧。
“当然,你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使用非自然力量的行为就像在夜晚的森林中燃起灯火,数量和频次累积后必然会有概率引来东西。
“但具体结果怎样,也要看秉持灯火者是手无寸铁的孩子,还是全副武装的骑士。如果是后者,寻常豺狼野兽当然也无所谓。
“我们已经不是无力孩童,可惜这片森林里游荡的也不止是豺狼。要是我们有一支军队就好了。”
“但一支军队的动静也更大。”没有人比库普更清楚那种面对无知黑暗的恐惧,更不要说成为黑暗中的焦点了。
他向来不支持主动运用那边的力量,然而克拉夫特每次的破例总是理由充足,他没法用自己非理智的恐惧去反驳一位大师。
“愿您成功。”
“愿我们成功。”克拉夫特点了点头,“缝完的羊头不要扔,吃是没法吃了,留给培养基熬皮冻。”
开始小幅度抖动的双手显示他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即便只是如此轻度使用“法术”,带来的负荷也并不简单。
“来,最后复述一遍明天流程吧。”
库普深吸一口气,“晨祷前开始准备工作,我带人再次清洁东南角二楼抄经房改的手术间,病人进场,确认禁食时间,开始吸入麻醉。
“预计晨祷结束时,麻醉完成并通知您入场,一起完成皮肤消毒铺巾,尤其注意遮住病人眼睛。接下来我负责扶乙醚瓶就行。
“光源按要求避免一切明火照明,只使用银镜反射,底座已经固定好了,远离手术台。伊冯正在适应操作,那东西有点重,但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
他顿了顿,发现羊头还在手上,将其搁在一旁继续复述烂熟于心的内容:“您会切开前额皮肤、颅骨,过程中允许本尼远距离旁观,希望我们的成功会给他信心。
“接着继续深入操作,我负责观察病人状态,适时补充麻醉。在使用特殊手段观察和切割前,您会分别提醒我做好准备。”
“很好,继续。”克拉夫特把椅子搬离炉火,也许是温度太高,背后似乎有汗水涔涔冒出。
“从进入颅内起开始计时,沙漏两个翻转提醒时间过半,四个翻转提醒应尽快结束,如果发现您状态不对可及时提出,其它时候尽量不要出声。
“一切顺利的话,您一定会在早餐时间前结束,届时我再次手消毒,接替缝合工作。
“手术全程允许本尼先生远距离旁观,希望您的成功会给予他签下自己孩子手术同意书的信心。”
“完全正确。”克拉夫特稍松了口气,随即提出一个尖锐问题,“如果我中途出错、甚至异常晕厥,你要怎么处理?”
“那我应该控制清理现场,直接缝合保持美观,告知其他人病患已蒙主召唤,关注菲尔德和本尼情绪,就跟以前治疗失败后与家属谈话一样。随后准备告解、圣礼和下葬事宜。”
“对。”克拉夫特挤出最后一个字,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压得老化榫卯固件吱呀作响。
有些泛白的嘴唇间喃喃自语着什么,看着像那些修士低声的祷告。
库普拆掉羊头上的缝线,把它丢进炉火上煮锅里,安静地关门离开。
出门前,他见到克拉夫特抬起手,握着看不见的利刃,落向虚构的皮肤。
第374章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刀尖落下,经千百次锻打、磨挫抛光的金属陷入多重反光照射的聚焦处,视觉上没有一丝阻力,有种反常的不真实感。
直到红色紧跟着银白的游走轨迹渗出,远在屋子另一边的本尼身体前倾,发出仿佛第一次见血般的紧张吸气声。
库普不记得昨晚有没有描述过大致治疗过程了。但无论有无事先说明,一位父亲想到这样的操作可能会重现在自己孩子身上,都不太可能保持镇定。
很快,他也没空胡思乱想了。
“纱布。”
思维转动前,洁白的棉纺织物就被抓起,递到伸来的手里,如预演的那样。
他甚至觉得无需提醒,只要克拉夫特发出一个肯定或不满的鼻音,他自然就会知道该递上什么。
纱布压迫下,出血初步控制,可以见到被划破的厚实头皮切面,额肌层在视野中轻微抽动,发出一股温热的锈铁气味,勾起脑海深处初次使用页锤的记忆。
剃光发青的头皮被夹住、向两侧牵引,暴露下方骨膜,继续切开、用刀背钝性分离。
整个过程像撕下一层球面上的坚韧覆膜,实际上也是如此。出血从分离处渗出,浮于表面的被棉布擦拭吸干,压迫效果不佳的出血点由烤热的细金属丝烧灼凝住。
见到灰白色颅骨时,库普瞄了眼沙漏,细小沙粒流走了三分之一。也许是因为这次打开的面积更大,进度稍慢于理想状态。
接下来上场的是希果家族提供的特制骨锯,这东西让操作看起来比用木工凿文明了不少,但也不多,主要的提升在于效率方面。
尤其是在医生对颅骨厚度有明确预期的情况下,大大减少了用力过小或过重的顾虑,在令人煎熬的拉锯声中,缓慢而均匀地在骨面锯出一块长宽约五指宽的方形骨板。
数分钟后,骨板松动。撬片伸进缝隙,伴随着细微的“咔哒”一声,骨板被小心取下,放入煮沸冷却的盐水中保存。
打开头脑的窗户后,见到的就是老熟人硬脑膜,以往的血肿清除术就局限于这一层面,而这次则要深得多。
头部更小更薄的刀具被换上,十字切开硬脑膜,缝线固定边缘、往四周翻开。
灰粉色、潮湿、沟壑密布的柔软组织——额叶。至此,手术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脑部范畴,一切思想的中心,首次以鲜活的方式展示在面前。
“做好准备。”克拉夫特低声道。
尽管早有心理预期,那种感觉的出现依然令人不适。
反复地接触没有让他脱敏,反而使得感知更加清晰,几乎觉得自己能看到那种东西。
庞大、柔软,像巨大的软体生物张开,无孔不入地触摸每寸空间,带来介于引人作呕和繁复华丽间的矛盾感受。
克拉夫特的动作同步地快了起来。光线难以企及的深部,能察觉到细微的搏动,那是血液动力源头通过复杂血管分支在神经核心的映射,也警示着他们正在触及血供丰富区。
到这步为止,即便在最近的助手位置上,也几乎无法看清细节了。
操作主体已经换成不比钢针粗多少的细镊,分离着包裹大脑和颅底细小密集血管的组织,清出位置。
随后,由细长手柄和宽平叶片的牵引器伸入,轻轻抬起脑组织,将额叶一点点抬起,露出下方空间。
“银夹!”
话音未落,液体从光照盲区涌出,迅速地占据了术野一角。
不等库普反应,克拉夫特直接将牵引器交到了他手上,空出左手来操作第二把镊子,从器械盘中挑起所需物件——某个近似订书钉形状、但要小得多的银质小夹。
右手所持镊子已经探进黑红模糊深处,钳住根本不可能被看见的出血点,液体蔓延顿时停滞。
银夹顺着细镊滑入、固定夹闭。棉条紧跟上,吸干剩余渗血。
“还好,是条小静脉。”
仅仅两横指的额叶抬高距离,耗费了之前所有工作数倍的时间,沙漏在不知不觉中翻转两次,手术时间过半。
双手开始颤抖,左臂尤为显著,只能抓住稳定的时机间断进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不太适合精细操作了。
所幸这里只有一个半人能看到他在干什么。
汗珠不住从发际滑落,刺痛角膜。克拉夫特干脆闭上了眼睛。无需提醒,极限正在逼近,在某个能感觉到的节点等待着他。
牵引器再次被交给助手,克拉夫特双手持镊,伸向那块术野最深处、潜伏于蝶鞍中的灰白色瘤体。
它劫持了控制分泌调控的垂体,窃取其功能实现自身目的,用不及体重万分之一的质量,控制全身性变化。
切少一分会复发,切多一分损伤垂体,死得更快。
如果在这里主刀的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那也注定要失败了——不,在同等条件下,可能连这一步都做不到。
但在这里的并非常人,手术最难的步骤对他而言已经完成。
“稳住,准备。”
如昨日练习预演,精神体主动接触盘踞其中的那份痛苦,困顿折磨喷薄而出,叩击理智防线,本能地想要撕碎分隔现世与彼岸的帷幕。
而手术所要做的恰恰相反。他要控制这份痛苦的显化,将撕裂层面的力量塑形,像河渠控制洪水那样,使其化为涓涓细流、精准导入所需位置。
癫狂与理智、宣泄与控制的博弈,他又一次获得了胜利。
一道极为精准的裂痕诞生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分开瘤体与垂体的界线、生与死的界线。
镊子夹住瘤体,轻松取出、放在盘中洁白的纱布上,黄豆大的小棉球递往创面压迫止血,整个过程在一息之间完成,快得像剑客决出胜负的瞬间。
病患状态呼吸平稳,状态良好,正处深睡中。
第四次翻转的沙漏已近尾声,一场幸运的手术。克拉夫特甚至还有最后的精力仔细缝合硬脑膜、装回骨瓣,把位置交给库普缝合头皮再断开精神感官。
或许是成就感,也或许是肾上腺素的回光返照,副作用和疲惫的惊涛骇浪中,他依然稳稳站在手术台前,直到天花板以奇怪的角度闯入视野。
明天就要高考了,在此特别祝福各位考生考试顺利。另外,有志于报考临床医学专业的,最好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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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术前谈话
再睁眼时,是熟悉的天花板。
住在山顶有种种不便,唯独照明不错,即使傍晚也足够亮堂。
银镜反光随时间偏移发红,散落在抄经室改造的手术场地各处,像被灌进方形容器凝固的火焰。
没人贸然挪动他的位置,但身上多了条毯子。台面早被收拾过了,蒙覆新的白布,四角压平,干净得像祭品已被取走的圣坛。
几个身影围坐了半圈,有高有矮,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甚至没注意到他已经醒来。
这种时间跳跃的感觉让人想起还在文登港的日子,第一次完成手术后,他昏睡的时间不比使用了稀释黑液的病人短多少。
“我睡了多久,病人怎么样了?”
“多米尼克中午时被转移到了休息室,午餐结束前就醒了,有些意识模糊和烦躁,还在保护性约束中,但好消息是能看清并认出看护的菲尔德,您之前担心的视力损伤没有发生。”
库普一个跨步上前,扶着他坐起来,“现在已经过晚餐点了,不过我告诉厨房那边在炉里留了份保温,需要端过来吗?”
“不,不急。”
已经干瘪的肠胃毫无感觉传来,饥饿似乎被掩盖了,甚至想到食物时有种反胃恶心感。
大脑处于麻木又清醒的矛盾状态,思绪在浆糊中沉重缓慢但目的明确地运行着。
唇齿摩擦,似乎在下意识咀嚼得到的病患信息。
听起来很成功——能下手术台、做完后病人还能喘气就已经属于非凡的成功了。没立即出现出血血肿、电解质紊乱、垂体危象之类要命的短期并发症更是天父保佑。
说起来,两次颅内血肿清除术加这次的垂体瘤切除,病患全都有教会信仰,如果天父真有在背后发力,那含金量确实够高的。
还是必要做做样子,对祂老人家尊重点,增加心理安慰和玄学成功率。退一万步讲,那也能起到安抚病人和家属作用,亏不了。
一念及此,克拉夫特揉了揉眼睛,觉得似乎缺点啥。
“回头把圣徽拿来,给这挂上。”
刺目的夕阳余晖坠入山谷,眼睛逐渐适应环境、重影淡去,终于看清了留下的是那些人。
自己的两名学生,还有兴奋焦急参半的本尼,修道院的二把手雷蒙德没在,只派来了两位修士帮忙。并非不关心修道院长的安危,而是少了个人导致文件还没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