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而言,再做无所谓挣扎已经没有意义。
但想到当初如此艰难才从教会手里挖到人手,还没正式开展工作就折损了一个,菲尔德觉得没法跟他交代,他何尝不是没法跟格林交代?
更别说下次补充这样的高质量人才,天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去了。
克拉夫特试图最后努力一下,逼迫自己寻找常识体系外的突破口。毕竟生存率再低的治疗方案也不能低过零。
仔细想想的话,会发现垂体瘤手术面世肯定早于微创技术。
而垂体瘤的疾病概念出现还要更早,源于对部分内分泌异常、视神经压迫表现患者的尸检。
最早的手术,诞生时间与X线影像技术兴起基本同步。当然,X线没能力看到颅内软组织,是通过观察被垂体瘤压迫蝶鞍骨结构改变间接诊断的。
这时候,不考虑误诊率和手术风险的话,其实已经可以动手了。没有能绕过危险区域的技术,那就开放式手术。
如果把整个头颅看做一个球体,以颅底为界一分为二,北半球是大脑、南半球是颌面部和小脑延髓,眼球在赤道上,那垂体大概就在眼球后方、赤道面的地幔地核交界处。
直接从前额开天眼,切开硬脑膜,把额叶脑组织,也就是北半球的前三分之一向上牵拉,就能看到前颅底中央的蝶鞍了。手稍微一抖的话,旁边就是视神经交叉,得小心点。
至于摆弄额叶的风险么,同时期另一个臭名昭著的手术,额叶切除术都上台了,对垂体动个刀也很合理吧?
到这里,最困难的一步才刚刚开始。术者需要小心刮除瘤体组织、避免损伤正常垂体,理论上两者组织颜色应该会有差异,实际操作全凭术者经验手感。
稍有误判多切一点、或者损伤血管,那病人很快就能在睡梦中看到天国的大门或者地狱油锅向他敞开。
整个手术流程约四到六小时,在神经外科里不算太长,但在没有生命监护的条件下进行,病人扛过去比较难。
就算病人扛过去了,克拉夫特也没尝试过那么长时间维持精神感官。可要离开精神感官,在又窄又深、解剖结构复杂的术野里,切到什么可就由不得他了。
他的工具和历史上第一次实施垂体瘤切除术的神人相比没有代差,差距主要体现在精度上。
也许精神感官带来的实时精准定位可以弥补部分工具和经验上的差距,但问题又转了回来,他怎么保证自己在术中全程维持精神感官。
以往最久的尝试也不到六小时的十分之一,不顾事后副作用、逼自己一把肯定可以更长,但要是术中提前达到极限,这里绝对找不到二号位救场。
唯一的希望是优化时间。
术前准备到麻醉诱导阶段交给助手,自己尽可能养精蓄锐;头皮、颅骨、硬脑膜的结构不算复杂,可以凭肉眼处理。
到牵拉额叶这步就必须靠盘外招了。脑皮质、白质过于脆弱,这块又集中了嗅神经和眶上各小静脉,是大雷区前的小雷区,算四十分钟起步。
识别并刮除瘤体这步快不了半点,留一个小时都是乐观了。
止血、还纳骨瓣,根据之前经验最快共计十五分钟左右。
收尾缝合、消毒包扎可以由库普胜任,缝难看点丑不死人。
粗略计算下来,即使最顺利的情况,也需要维持至少两个小时的精神感官高强度运转状态。先不说可不可能,这时长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
直接绞死都比这痛快点。窒息到失去意识也就那么一小会,精神感官后遗症就未必了。
时间还得挤,最好缩到一个小时内。
人员设备顶尖的垂体瘤手术可能在一小时内做完,但克拉夫特一小时内做完垂体瘤手术不太可能。
就差这么一点,西西弗斯的巨石又从山顶滚了下来。
差一点都不行。
克拉夫特的倔劲上来了。完全没希望的失败可以接受,功亏一篑的失败无可容忍。
垂体手术是典型的慢工出细活,手上功夫几乎没有任何优化空间,再怎么清楚结构也得一点点动刀,手是快不起来的。
尤其是其中刮除瘤体步骤,精神感官可以帮助明确病变组织边界,但人类操作能力是有上限的。
【除非不用手】
得有一种极端快捷的方式,最好能与精神感官同步运作,不受操作空间限制地出现在特定部位完成切割。
不需要全程使用,有“一刀”就够了。这“一刀”极为精密、接近人类空间想象能力的极限,并且得足够锋利,保证不会牵扯到丝毫周围组织。
只要有这种东西,精神感官就能将其引导至关键时间的关键位置,西西弗斯的巨石永远被固定在抵达山顶的那一刻。
他有这种东西吗?
“有的,我的朋友,当然有的。”克拉夫特将手放在病人额前,那颗畸形的瘤体离掌心不过数厘米距离,却好像有千里之遥、崇山峻岭相隔。
然而并非遥不可及。
“请给我少许时间,进行必要准备。治疗将先在多米尼克修士身上实践尝试,然后是这个孩子。”
他要撤回一条调职申请函,哪怕天父签字盖章的也得试试。
第372章 番外:另一条世界线【1】
当晚钟第一次在普里耶尔盆地回荡,杰罗姆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修道院。
通体纯白的大理石高塔像埋入皮肉的银针,从树冠和岩石间穿出,耸立在阴云笼罩的山巅,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
【白塔】
作为建于古早年代的半堡垒式建筑,其原名已经失落,入驻的新主人在半年内将其翻修一新,不计成本地竖起了那座用途不明的塔楼,并以此为骑士团本部命名。
医生出身的大导师似乎对白色有种比教会人士更深的执念,喜欢洁净的纯白服饰、装潢、光源,甚至到了可以说是铺张浪费的程度,连远在敦灵的人也有所耳闻。
这也许是他所有爱好中最朴素的一个了。
趋利而来的商队自愿化为骑士团的触须,汲取着诺斯全境乃至海峡对岸诸国的财富,和源源不断的窥探者一起进入这座建筑大门中,自此渺无音讯。
骑士团则对合作者报以现世最为珍贵之物——天父允诺的宽恕。瓶装的神迹号称只要进入血管,就能使任何人免于疫病侵扰。只需一针、最多三针,即可平息高热、消散脓肿。
而传闻中大导师本人更是能施展真正意义上的神迹,在毫无体表创口的情况下,将深处病灶直接取出。
这份恩典的价值很难用凡间财富衡量,虽然总有人会开出足以让天父代言人松口的数字,但传闻的核心人物却愈发深居简出,很久没再有过公开动手过。
最后一次比较出名的记录,还是受维斯特敏公爵邀请,进行了一场秘密治疗,没有旁观者证实,只知道公爵自此开始重新活跃。
对于各种不那么符合教义的行为,教廷保持着奇怪的缄默。分润到的神迹份额、远洋船队日益增长的规模和献金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回答。
杰罗姆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数字,但作为以往比较不受重视的图书馆文史部门,翻了几倍的圣餐标准和经费是肉眼可见的。
所以当导师收到邀请函、吩咐由他代替前来时,他没有犹豫哪怕半秒,在同僚羡慕的目光中踏上了旅途。
护送他们这批学者的车队来自某个曾专攻珠宝饰品的家族,近些年搭上骑士团的线迅速发迹。
但这和他一个小小的王国史学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家都知道白塔修道院向来对医学以外的事漠不关心,以往受邀的多半是来自各大学院的业界巨擘,估计是为了整理馆藏角落里吃灰的历史文献,才临时给名单加了人。
而作为冷门的王国史学纹章学交叉学科,向来人丁稀少,所以才轮到他这个无名之辈上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地方后他只要在图书馆和茶歇大展身手就行。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学术会议茶歇发源地的白塔修道院,茶歇标准一定很高吧?
他已经听到隔壁里弗斯大学的受邀学者在谈论去年接待晚宴,据说菜单不输公爵宴会标准,还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骑士团大导师本人、神迹的创造者,这可是回去能吹嘘好久的事。
车队显然不是第一次接送他们这样的学者,与关卡守卫简单交涉后就驾着马车驶上山路,小块碎石填细沙的路面几乎没什么颠簸感,访客还有闲心欣赏岩崖壁龛里的内容。
夜巡的修士沿山路内侧向下,逐一为长明灯添油,饱满的火焰照亮浮雕人物新上色的鲜明衣着色彩,即使没有艺术造诣的人,也能欣赏颜料背后充沛的财力。
画面中的殉道圣者没有受铁钉穿刺和火刑,而是以一种夸张手法被拉向天际、身形纤长轻盈,或是仰首漂浮空中、受修士膜拜。
细看下其面容模糊、骨骼抽长,裂开的袍角如羽翼翻卷,似破茧蜕变,而交叠的光源却使影子扭曲分叉,蛇行缠绕众人。
哪怕见惯各种大胆圣典故事创作的杰罗姆,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表现手法。神性过重,以致盖过人的部分,构成比例倾斜失调。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负面情绪,这里是骑士团本部,一个小修士可没资格随意置喙。要真有其深奥道理在内,自己怕是会显得不学无术,徒惹人生厌。
为了掩饰想法,他甚至主动和同行的医学院代表聊起对应的圣典故事和历史背景,收获一片赞美之声,怎么看怎么怪异的浮雕也顺眼了不少。
相谈甚欢下,枯燥的路途转瞬即逝。
车队驶进修道院正门,一位骑士猎装的青年女士在庭院接待了众人,冷淡而不失礼貌地与每位受邀访客寒暄,称导师近期身体有恙,由她代为出面,为缺席聚餐致歉。
【神迹也有无法治愈的病吗?】
杰罗姆有些怀疑是托词,然而明显不是首次赴宴的医学院成员对此毫无疑议,只对今年又没机会与大师当面交流表示了遗憾,旁侧敲击地询问是否能向她请教些制药方面的问题。
从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出,这位女士似乎是教授弟子之一,正全权负责“神迹”药物生产的关键环节。
“请问是圣母大教堂图书馆任职的杰罗姆修士吗?”意料之外的问候中断了思考,年轻女士突然转向正寻找该缩在哪里开吃的修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您的位置在这里。”
她领着修士来到桌边,单手提起、拉开纯实木高背座椅,“真遗憾尊师未能亲自前来,幸亏格林审判长推荐了您,相信您在领域内的研究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审判长阁下过誉了。说起来可笑,我还没有取得足够证明自己的学术成绩,正愁怎么从导师手下取得学位。”
杰罗姆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挪了挪椅子,试图把半个身子藏进桌面下,没能挪动。
这下可算知道为什么是他了,或许是一路高升的格林审判长终于想起有个人情没还,顺手给的机会。
说实在的,意料之外的重视反倒让心态忐忑不安起来。
而他的想法在对方眼中像玻璃吊灯中的烛火,以令人不安的方式被窥见。
“无需担忧,那正是您最擅长的方面,顺利的话也许还有利于您的学术发展。”
椅子被向前推了一段合适的距离,侍者正依次端上餐前开胃菜,淋了野莓果酱的栗泥小球,鱼肉冻、熏山雉配羊奶酪,每样都分切塑形精致,色香俱全。
“当然,现在谈这些未免败坏晚餐胃口。请放心,只是几个需要溯源的失落纹章罢了。”
“那可太好了,我一定尽全力帮忙,就算是断绝的王室支脉,只要有参考,也能给你们挖出来。”
第373章 术前
“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这种结构变异出于什么目的。”克拉夫特抱着块木桩,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同样在准备手术的库普,对着羊头穿针引线,熟悉头皮缝合手感。
他明智地没有做出评论,也没空评论。
缝合的确是教学过的内容,但直到离开敦灵前,练习进度都还停留在隔夜猪皮上。普利耶尔领也没能提供练习机会,能维持手感就不错了。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想不到那么快就遇上了克拉夫特都没法单独搞定的情况,只能让唯二还算懂点基础的人赶鸭子上架了。
清楚负责的部分不难是一回事,心理压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到明天,手里的羊头可就被换成了多米尼克的脑袋,而且主刀还未必能有余力给自己保驾护航,换谁来都能失眠一整晚。
“别有压力,我看你缝得挺好,最好再均匀点,按这样明天出不了岔子。”
转瞬即逝、绵里藏针样的锋锐危险感闪过,引得颈后寒毛悚然。
库普看着斧子被高高举起,比划几次后,利落地劈下、将木桩一分为二。剖面上可见一处蚀刻状腔隙,仿佛用极锋利的刀片凭空剜出。
“该紧张的是我。”克拉夫特捧着两瓣木桩,测量腔隙大小和角度,随后补了两斧子,把它变成几块小木片,顺手投进壁炉。
得到过分充足燃料的炉子烤得面颊发烫,库普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木桩了,然而精度显然还是不符合预期。
“不行,多切了半圈木纹。”克拉夫特靠在椅背上,深长呼吸像在平复什么难以克制的不适感,看得更让人担忧了。
主刀状态异常,对病人和助手都是个坏消息。
“是不是有些冒险了。”库普完成最后一针,拉紧缝合线,正反手打结固定,“您以前似乎没试过直接拿‘这种东西’用于手术。”
作为助手,他很清楚以往部分手术肯定有过特殊手段干预引导,可这么明显地运用非自然力量参与进来,还是第一次。
俗话说得好,魔鬼只要把脚伸进门,便要在灵魂中安家。
有些事的关键意义不在于其本身对错,而是开了先例,成了一种不祥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