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项认知没有就此属于他,不像知道了某样东西的对应名词、学会了某项新技能。
如果将后者形容为在沙滩上捡起的贝壳、安分地躺在口袋里;那前者就是活的砗磲,主动张开厚重华丽外壳,夹住因好奇伸出手的潜水者。
并非他拥有了认知,而是认知抓住了他。它是活的……
第一次,也许不是第一次,意识中诞生了一丝质疑。
抬起头,山顶已遥遥在望,轻微眩晕感撞进脑海,顶得他踉跄倒退。
眩晕感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灰蒙的云雾都在运动,围绕着这座山峰。
在一切运动中心处,其卷曲汇聚,如倒置的漩涡,被某种力量搅动。
淅淅沥沥的冰凉感散落在脸上,雨势变大了。
他继续往上,肉眼可见光秃的山顶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但直觉催促着双腿摆动,确信有什么在那等候。
【卢锡安,就是现在……】
那个声音,只不过这次后半段不再虚无缥缈,而是同步在脑海和耳边响起。
“就是现在!”
在想明白发生什么状况前,有东西快速地在地面上滑过,随即右脚就失去了控制,被突然的力量拽向一边。
一条麻绳绷直显现,拉紧了套住脚踝的绳圈。
他试图与那股力量抗衡,可湿滑的地面缺乏着力点,无法避免地单膝跪下,降低重心避免失衡倒地。
急促的脚步从身后接近,袭击者不止一人,且准备充分。要挣脱绳圈显然已经来不及。
各种应对方法一一闪过,又被立即否决,意识甚至有余裕对前所未有的效率感到惊讶,好像身上的负重突然变成了助力,思维轻盈迅捷。
【就在前面】
是的,不需要走多少路了,目的地就在前方。
仅剩能动的三根手指抽走靴子系带,直接将脚抽走,藏在暗处拉绳的人措不及防,残墙后传来年轻陌生声线的跌倒痛呼。
而他就地翻滚,恰好让背后冲的袭击者扑了个空。
“多米尼克!”一声暴呵,充满了疲惫和愤怒怨念,这个声音就熟悉了。
声音的主人没管扑空擦伤的疼痛,一跃而起,手上还拿着团绳索编织的东西,迎面抛来,在半空中展开。
是张绳网,不是捕鱼用的那种,网眼太大而绳太粗,放在本地的溪流里什么都捞不着,看大小倒是正好能罩住人。
熟人的出现让多米尼克愣了片刻,想要质问对方这是在干什么,然而菲尔德别开了脸,拒绝任何交流。
绳网罩在了身上,愣神的时间里,活动空间开始收紧,他回头看去,一位不认识的中年人正在背后收绳拉网,网格上串着的木制钝钩挂住衣服,增加了逃脱难度。
余光瞟到还有人影往这边跑来,要真等三人汇合,以他的力量绝无可能挣脱。
想到离目标仅一步之遥,窒息般的感觉缠住了他,来不及也无法捋清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执念,无论如何都要抵达的念头鞭笞着意识,迫使其无所不用其极。
而一个启发,恰到好处地被送到嘴边。他想起了那些低语,想起了它曾提及的名字。
“卢锡安!”唇舌快思想一步动起来。
那个接近的人影下意识抬头,露出一张青涩、缺乏经验的少年面孔,两人视线交汇。
有一刻,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禁忌,脖颈微微偏曲,像无意间触摸到了烧红的火炭,试图抽回目光,但动作还没开始就僵住了。
无形无质之物找到了侵入窗口,某种虚幻的光彩在那双瞳孔深处燃起。如那至圣之人呼唤迷途羔羊的名字,转瞬间就使受膏者领会其所思所想、皈依门下。
【二对二】
少年拔出短刀,再次动起来。
第368章 夺刀
最先注意到意外发生的人是本尼,父亲身份本能让他第一时间看向卢锡安,注意到少年手里的短刀。
这是用于切割绳索、削刨木头,以及迫不得已下近身自卫的工具刀,并不应该在计划当中出现,尤其是他们正占据优势时。
不,现在他们不占优势了。
对孩子的担忧让他迟疑了一瞬,但正如大部分武德未失的骑士家族,交给继承人的训练不止体能和技巧,还有在危机状况下正确的应对方式:
“小心卢锡安!”
他大喊提醒,优先收紧绳网,多米尼克像蛛网挂住的飞虫,越挣扎反而越是活动困难,网格和木钩互相挂连缠死,将其带入更糟糕的境地。
拉绳被隔空抛给菲尔德,“别和他们对视!”
密集沉重的冰凉点触撞在后脑,压得脖颈更加低垂,视角只敢匍匐在接近地面的高度。
这唤起了早该遗落在记忆深处的第一次祷告经历,孩童时的他也是如此跟随人群缄默垂首走进教堂,眼前只有一双双朝向祭台方向的脚。
水珠从空中抛洒而下,很久后他才知道,那是经过祝福、代表着天父意志的圣水,出生时每个孩子都曾在其中沐浴,以示他们的一生已与神紧密联系、受到注视。
雨更大了,拉长的银线在昏暗视野中穿梭,将汗水凝固成的盐渍重新溶化,针尖般地流进眼睛。
他强撑着侧目而视,见到本尼的靴子拦在冲来的卢锡安前方。
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他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而后是耳道深处刺痛传来。
一个声音,一个巨大的声音横扫而过,仿佛所处山峰的倒影在天上崩碎,但又比那种瞬时的声音更持久,连绵不断地震荡回响着。
冗长、粗糙,像是什么山脉般的有鳞生物盘踞爬行、与雷云摩擦发出,庞大充塞从地面到云层间的每一丝空隙,自喉管传入肺腑。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天空。可即使不抬头,也能猜到涡云正旋转搅动,风力毫无预兆地增强,将腐草苔藓连同雨水掀起,扑打在脸上。
脚掌几乎感觉要离地而起、坠向天空,轻微失重的战栗顺着肌肉腱索传导,让手掌不受控制地痉挛脱力。
不过正在挣扎的多米尼克表现得比他更不堪,气流第一时间就将其直接掀翻,像个轻飘的稻草人,在地面上滑稽翻滚。
或许风再大点,他就会真的随风而去,被卷上半空,就此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
菲尔德想到了什么,关于那些屡屡进入视野的失踪传闻。这给了双手某种暂时与颤抖对抗的力量,重新抓住拉绳,在自己腰间缠绕两圈、打上死结。
乌鸦报丧似的预感实现了,狂躁的气流愈演愈烈,加之腰间传来的拉力让他再也没法维持平衡,和多米尼克一道滚倒在地。
在另一边,本尼对上了手持短刀的卢锡安。
少年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大梦方醒的恍惚感,在风中飘忽不定,似乎是想要去切开束缚多米尼克的绳网,被阻挠后转而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障碍。
但他看起来并非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只是被一套强塞进头脑的知识逻辑驱使,做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理由与父亲兵刃相向。
所以那双被虚幻火光引燃的眼睛,只是紧盯着自己的血亲,期盼对方理解无法诉诸于口的道理。
本尼避开了他的视线,保持着视野在肩部以下,与之对峙。
突发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之前处理的几例疯人都是些农夫、手工匠之流,只要按照祖辈经验,就极少出现没法收场的时候。
至少在他从未想过,染上疯病的人会突然喊出素不相识的人姓名,诱使其与之对视。
好像那个招致疯狂的源头格外贴近,附耳传递着从无法理喻途径得知的内容,使得疯狂举止中透露着蹊跷的思维能力和信息差利用。
“卢锡安……”本尼呼唤少年的本名,刚出口就被卷进风中,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发声,抑或只是无意识地默念。
“放下刀,到我这来!”
短暂的停顿后,少年再次大跨步上前,持刀的右手放低至腰际,似乎是放松了敌意,但同时前倾的身体和衣物下绷紧的肌肉显示这是个发力前兆。
本尼没有拔剑,默默斜退半步,等待对方主动冲进近身范围、急不可耐地递出刀刃。
两个呼吸间,属于父亲的犹豫不定从他身上褪去,只剩面对经验不足对手的游刃有余。
像早已演练了千百遍——也可能真的是发生过千百遍——本尼由静转动,左手迅速抬起贴近持刀手腕部,形成将刀刃推向右上方的偏转角。
显然侵入脑海的认知对近战搏斗毫无提升,甚至还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生疏,卢锡安没能从父亲远快于平时的动作中缓过劲来,紧接而来的第二只手已经从下方抓住手腕背侧。
本尼让开正面,与卢锡安错身而过,将持刀手臂扭转,稍收力道下压,疼痛感迫使五指放松刀柄。
不等喘息,脚下动作同步进行。右脚伸出勾住对方支撑的脚踝,肩膀撞上胸骨,沉闷钝响中,呼吸肉眼可见地一滞。
卢锡安失去支点,身体横飞出去,短刀已被顺势夺下,来到本尼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多米尼克被控制住前,原本给他准备的绳子就绑到了卢锡安身上。
四人浑身湿透,泼洒的雨幕被狂风甩掷在脸上,水滴打得菲尔德难以睁眼。
朝着暴风雨最中心处,那个已经不可见但一定存在的涡旋,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比了个从敦灵新城区街巷里学来、从没用过的粗俗手势。
忐忑后怕地等待了几秒,没有雷鸣电闪,也没有什么东西从云中降下,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其毫无影响、疯人与天灾的关系只是虚妄想象。
他们成功了,接下来就是把人带下山去,这并不容易。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的、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们会自己好起来么?”
“不会。”
“那有什么办法治愈他们吗?”菲尔德焦急追问道,“你们以前怎么处理。”
本尼用沉默回答了他。
菲尔德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但什么言辞都显得单薄无力。他迷茫地在雨中站了一会,意识到对方此时需要的不是道歉或补偿承诺。
“是这样,本尼阁下,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用,但我知道位非常有名的医生,听说恰好还擅长看脑袋里的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第369章 颅内高压
没人喜欢在专心做事时被打扰,克拉夫特也不例外。
随名声水涨船高的地位曾给他带来了任性的权利,可以不顾忌影响地拒绝一些对时间的无意义占用,反正其他人会自动理解为象牙塔学者常见的不通人情和醉心学术。
刻板印象中的医学院教授,就该一周有六天半花在实验室里摆弄或血腥、或邪门的玩意,剩下半天拿着铲子麻袋在公墓外蹲守,不愿见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乏有人想改变这样的印象,他们肯定会无奈发现,部分同行以及自己的行为确实大致如此,最后顺从接受刻板印象带来的小便利。
不幸的是,接管修道院后,克拉夫特失去了这一权利。公务可不会根据刻板印象决定是否上门,而他也还没有失去把琐事全丢给下属前的最后一点良心。
库普推开实验室房门时,他刚摆弄完那堆初步整理过的碎骨片,彻底清洗更衣后,不情不愿地坐下来翻阅文卷。
主要是些修道院修缮开支报销的内容,天知道这座建筑在二十年里积累了多少亟待处理的安全问题,又有多少藏在暗处没被发现的隐患。
普里耶尔领的建材储备已经被全部置换成了男爵库藏里的钱币,反正那座木墙坞堡也没啥必要留着这些东西,真有个万一,也可以上山来避难嘛。无需怀疑,修道院有义务会慷慨地庇护天父信徒——在他们付出慷慨的捐纳后。
阅读和记忆金额数据没什么难度,但批阅速度依然很慢。脑子还留在那些骨片奇异的结构上,用思维的边角料处理着文字和计算。
骨片从外形上来看确实来源于人体,拥有着可辨认的骨性结构,连库普都能找出明显的股骨颈和展开的髂骨,这只会属于两腿直立行走生物。
一些可能是锁骨、下颌骨的东西,甚至是幸存的磨牙,更证明了遗骸上半身也是正常人类结构。
至少克拉夫特可以比较保守地说:排除掉非自然因素,有八成概率是个人,而且是个成年人。
然而问题来了,这些骨头内部结构并不合理。
它们的骨皮质太薄,薄到有种吹弹可破的错觉,通透得接近玉质,放在阳光下能看见背面色素沉着斑的轮廓。
尽管小心测试后发现,其生前强度也许不亚于正常骨质,但厚度不足使得韧性和吸能效果大大减弱,长期而言更容易产生出现骨裂骨折;同时,保护内部结构的功能也比较有限,对骨髓骨松质等软组织而言可能是个坏消息。
对于这种恶劣环境,骨松质并没有进行代偿性增生,相反的,它似乎试图通过结构优化而非堆料的方式处理。
相比介于蜂窝和泡沫之间的常规形态,它呈现出孔洞更大、更规则的蜂窝状立体结构,那是生物身上少见的几何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