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灾区安置点的群众对未来生活充满了迷茫,财产损失、亲人离散的持续焦虑始终作用在受灾群众的身上,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源;
其次,安置点的信息充满了混乱,甚至有可能谣言横生,而真实的信息又可能存在滞后性或不完整性,这会让各种小道消息甚至迷信的知识迅速填补受灾群众的认知真空;
再者,不管是灾民和救援者都处于身心耗竭状态,这种状态会使个体认知功能下降,理性判断力减弱,更容易接受暗示。
同时,安置点内人员密集,接触频繁,紧密的群体生活会为各种形式情绪的快速传染和症状的模仿都提供物理条件。
除此之外,还有某些不明疾病被理解成“天罚”的现象,某些“神人”或者“预言家”的出现,都有可能造成或者加剧【群体癔症】。
“最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不仅仅会在受灾群众之间扩散,还有可能会感染到救援人员、进而在救援人员之间传播……”
哪怕所有的救援人员都经过了严格的理论培训以及思想熏陶,但年龄、环境、生理等多重因素加持之下,总有个别乃至于部分人会被影响到。
而在一个精密的组织中,如果有个别人的问题没有被识别出来,进而在某些关键的地方出了错。
那么,后果就会是灾难性的。
一念至此,南祝仁立刻掏出手机。
在手机上的【白庆华】和【翁娉婷】之间,他的手指反复在【翁娉婷】上面犹豫了许久。
但是略微思考过后,他还是打开了【白庆华】的聊天框。
编辑信息,噼里啪啦地简单解释了自己在这次咨询中遇到的问题和想到的东西之后,结束。
南祝仁长出一口气。
随后,他又开始翻看那叠档案。今天的时间不多了,他最多再挑选一个。
很快,南祝仁选定了自己的目标。拍了拍脸,卸下自己严肃的表情,转而变成适合做咨询的温和。
在和门外的工作人员沟通片刻之后,很快确定了对方现在是能够过来进行谈话的状态。
又等了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南祝仁的咨询室被敲响。
“请进。”南祝仁惯例高声道。
进来的是个大概三十岁的男人,惯例穿着有泥点的冲锋衣,只不过他的冲锋衣跟之前来过的李组长以及王丽莉比起来更加脏泞,应该是身处更加一线的岗位。
对方被通知之后立刻就能够赶过来,想来应该是正在休息。但此刻他却顶着厚重的眼袋,脸上有肉眼可见的疲惫。
而且,从进咨询室开始,对方就在不断地咬牙,不断地吞咽口水,似乎在竭力地忍耐什么东西。
在面对南祝仁的时候,来访者展现出了下意识的踌躇,随后试探道:“医生……你有闻到什么吗?”
南祝仁表情一愣。
但来访者在看到南祝仁的反应之后,却做出了松一口的表情,随后赶忙上前道:“你没闻到,太好了……医生,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们队……我们队快完了。不是被洪水冲垮的,是被……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搞垮的。”
说着说着,来访者突然又猛地吞了一下喉咙,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医生……你闻不到,对吧?但是我们队的好多人,现在都说——周围散发着一股臭味!”
南祝仁的刚刚温和下来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第614章 去除不掉的臭味
南祝仁下意识就有一股冲动,他忍不住想要把手再次摸向自己的手机。自己刚刚的信息似乎发早了,现在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东西。
不过好在下一秒他就克制住了自己,毕竟现在还在做干预呢。
【群体癔症】的问题……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更加严重啊。
南祝仁稳住了自己的表情,用一种遗憾又带着凝重的表情道:“我不是医生,我是心理咨询师。”
“而我如今在这里就是来提供帮助的……关于你们队伍里面的情况,能详细说说吗?”
就看到来访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但尾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们队一共有八个人,都是有灾区救援经验的……大概一周之前,我们接到去一个小村庄救援的任务,那里路全断了,信号全无,我们是第一批徒步进去的。八个人,都是好样的……”
“事情发生在前天下午。我们在一处被泥石流整个埋了一半的农舍废墟上搜索。那地方……很不好,空气里很闷,都是东西烂了的味道……”
来访者咬了咬牙,又做出了吞咽遏制的表情:“老张,我们队里年纪最大的一个,经验也最丰富,他踩在了一堆松动的木板和杂物上。突然,就那么‘哗啦’一声……他整个人下半身猛地陷了下去。掉进了一个被废墟掩盖着的坑里。”
说到这里的时候,来访者的瞳孔猛缩。
“那坑……全是那些农村的家畜的尸体,猪、羊、鸡、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碎块,都泡在浑浊的污水里,和粪以及其他的东西混在一起……”
“然后,里面还有泡得发肿、发烂的人……有的是完整的,有的……”
来访者深吸一口气,这次他的整个脖子都在用力。
“那些颜色,我们分辨不出来……至于那股味道……”
眼看着来访者在讲述的时候躯体反应越来越强,南祝仁连忙递过去矿泉水。
来访者道了一声谢,拧开瓶盖,却只是小口地啜饮,吞咽则格外用力。
五个呼吸的时间过后,来访者继续道:“我们以前有救灾的经验,但是这种场面……其实也是第一次看到。”
“老张当时就被熏吐了,我们把他拉上来的时候,他半个身子都已经粘上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到“乱七八糟”的时候,来访者有格外久的停顿。
“然后我们也开始吐,一方面是被熏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场面真的,不太好看。”
来访者用手在自己眼睛前面比划了一下,又开始咬牙。
“我们给老张简单清理了一下,当时觉得就是恶心了点,没什么其他的感觉,毕竟我们还有任务,任务总是要继续的。老张自己当时也说没事,就是被熏得够呛,他也主动说要我们先干正事……”
“可到了晚上,在临时营地……出问题了!”
来访者的呼吸急促起来,语气加快,身体朝着南祝仁前倾。
“老张突然变得很慌,他让我们把他那身衣服丢了,不然太臭;他那样子吓到了我们,我们马上就丢了,但他接着又问我们谁白天也沾了那些东西,他觉得周围到处都是臭味……可问题在于,除了他,我们谁都没有闻到那味!”
“可他一直说很臭,很恶心。没等我们说什么,他就突然开始吐,然后一直吐,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怎么都止不住,脸跟泡了水一样白……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或者中了什么毒,生了什么病之类的,我们就赶紧叫了医护的同事来帮忙。”
“我们那天留了队里最年轻的小王帮忙一起看着老张,但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后半夜……小王也吐了起来,吐得比老张更凶。等我过去找他的时候,他说……他也闻到了白天的那种臭味!”
来访者的呼吸变得急促,双手的颤抖更加明显。
“我们以为有什么传染病,或者什么其他细菌方面的问题,医护的同事也赶紧给我们隔离了。”
“然后,第二天,又吐了一个,第三天是三个。这回他们都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但是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样的症状,他们都说……闻到了那天的那种臭味。”
来访者深吸一口气:“后来老张和小王的检查结果先出来了,但是医生说他们有些过度劳累和炎症的问题,但是根本没有什么细菌感染之类的,病因根本找不到,也就是说,不是医院能够帮到我们的……”
说到这里,来访者的头猛地抬起来,眼神颤抖却又炽热地看着南祝仁。
那是看着救命稻草的感觉。
“我们队现在已经整个瘫痪掉了,就剩下两个人。原本说要把我们编到另外的一个队伍里面去,但是昨天除了我之外的另外一个队员也开始吐了,连我……”
来访者猛地抖了一下:“也隐隐约约觉得,鼻子里面、脑子里面、喉咙里面……开始有了恶心的味道。”
南祝仁深吸一口气,不等说什么,来访者的身体猛地又是一个前倾。
他双目中的血丝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南祝仁的面前。
“医生……不,老师,他们都说你能帮我……你能帮我吗?我们队现在基本是没了,如果是遇到什么塌方、传染病感染之类的,我也认了!”
“但是……现在,这到底是为什么?!”
南祝仁看着近在咫尺的来访者,身体微微后仰。
……
咨询室之外,另一个被清理出来用作小型会议的隔间。
这个房间很小,但是里面的人却不少,因此彼此之间但凡说话大声一点,都会吵得身边人耳朵疼。
翁娉婷此刻正是这种会震到别人的状态。
她此刻正挺着身子,慷慨激昂地舌战群儒。
在翁娉婷的身后,白庆华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一边把玩着自己的手机,一边像百无聊赖地到处乱看,像是走神、又像是在观察在场众人反应。
突然,白庆华的手机振动起来。
看到屏幕上显示【南祝仁】的联络名,他先是笑了一下。
但是紧接着,在点开信息之后。
白庆华的脸猛然严肃起来。
第615章 白庆华:徒弟好才是真的好
白庆华默默地读着短信的内容,心里反复斟酌。
而在他的身前,在窄小的会议桌边,汇聚了来自不同系统和单位的心理援助专家。
救援队刚到这里的时候,作为安置点的学校还没有收拾出来,因此作为指挥中心的会议室只是帐篷,并且一直被沿用到了现在。
反倒如今才来的心理援助团队,由于学校已经有了较好的规整,同时有很多在卫生、通风条件上不太适合做病房的小房间,因此他们此刻反而分到了一个房间作为专门的会议室。
只不过此刻,这间会议室内的气氛实在算不上太好。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水味、潮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学术交锋的硝烟味。
姬教授坐在正对着门的首座上,身边头发上尚抹着厚厚发胶的一斤胶徒弟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就看到一斤胶老师清了清嗓子:“各位老师,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正式开展工作了。而第一步,就是成立一个【专家监控组】,由在座的各位老师担任核心成员,负责统筹全局,制定标准。”
“这个监控组除了我们在场的人之外,也要有营地的领导在。我已经联系了他们,一会他们就要过来旁听我们的会议。”
“也是因此,我想要最后梳理一下我们的工作流程,统一一下我们的意见。”
一斤胶老师的语速很快,语气中带着学院派在报告时特有的流畅与自信。
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却和语气有些割裂,时不时地看向会议室内的某个方向,似乎有些紧张:“第一步,是进行大规模的心理测量普测。我们必须使包括SCL-90等在内的标准化复合量表,对所有救援人员、医护人员以及符合条件的受灾群众进行筛查,建立心理档案,精准识别高危人群。”
“第二步,基于数据,对基层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进行标准化培训,让他们掌握初步识别和转介的技巧。没有这个框架和数据,后续的干预将是盲目的、低效的。”
“现在我们分出去了一部分的人手去做心理咨询干预,剩下的各位任务就比较重了。对于接下来的任务,大概有这么几个分工,还请各位老师认领一下……”
这番言论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不过就内容而言,其实和他之前在大巴车上的时候说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这一回,其他课题组的专家老师们也没有像在大巴车上那样点头、赞扬。
他们不约而同、明里暗里地把目光转向了某个地方。
那个地方,也是让一斤胶老师如今语气和表情如此割裂的原因。
那是第一次听一斤胶老师布置任务的翁娉婷。
会议室安静了一会。
连一斤胶老师自己都没有觉得这种沉默不对劲。
就看到翁娉婷的手机倒扣在一边,全神贯注地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她是真的认真地、从学术、从实践角度分析一斤胶老师此刻的提议。
半晌后,她才终于抬头,对上了一斤胶老师凝重的眼神:“架构要建,但重点错了。”
一斤胶老师原本就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愈发凝重起来,下意识地往身边姬教授的方向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