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会说,大家的物资调配都这么慢,更能够说明后方的人有问题。”
“接着你就会试着劝诫我,说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是后方自己压力也大导致物资调配困难,或者说是路上交通不便耽误了时间,或者说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情导致了现在的状况——”
“——总之,错的不是后面那些调配物资的人,而是我,是我的想法错了,对不对?”
来访者看着南祝仁的眼睛:“再然后你就会让我多休息一下,专注眼前的工作,不要再去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
听着来访者噼里啪啦的指责。
南祝仁眨了眨眼睛。
——坏事了。
严格意义上来讲,李组长此刻说的没错,南祝仁后面确实是这么个流程。
很多心理技巧的干预手法其实并没有多高深,有些社会阅历或者交流技巧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能够用出来。
因此在学心理咨询技巧的时候,很多人都会生出一种“这技术好像我会的,这有什么好学的?”之类的想法。
这种想法不算错。
但就像是大家都知道被刀划伤了要消毒、清创、缝合伤口,却很少有人会自己去做这么一个流程,而是会选择去医院。
因为同样的操作,医生的手法就是更加精湛。他们能够根据伤口的位置、大小、性质,来选择最适合的缝合线、缝合法,甚至是最少的缝针数。
换成一个不专业的糙手汉去胡乱缝伤口,最好的后果就是留下难看的疤;差一点可能根本止不住血,还要拆开来重新缝;最差的情况,就是扎破了什么不该扎的东西,导致二次创伤。
显然,李组长的指导员就是这么一个糙手汉。
他用浅显的道理事先劝过了李组长一遍,但显然收效甚微,甚至把情况还恶化了一些。
这让此刻拿着针线的南祝仁有些麻爪,因为同样的治疗手法显然已经不适用了。
这也是多数“接锅”的咨询师会遇到的情况。
简单直接地运用【苏格拉底式提问】是不行了。
南祝仁心中暗叹一口气——也是这次心理干预的形式不太对。
如果是正常的心理咨询,头两次、三次,都是在构筑咨询关系的阶段。
而等咨询关系构筑好之后,哪怕南祝仁如眼下这样重复使用【苏格拉底式提问】,也不会激起来访者这么激烈的反应。
在良好咨询关系的基础上,来访者甚至说不定还会重新审视自己。
南祝仁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第一次咨询就上干预,但那都是在来访者本身有极强的求助意愿,或者是其他有利于推动进程的情况发生之后。
而眼下,太急了。
但也没办法,现在的环境必须要缩短资料收集时间,尽可能地用快速干预手法先短期缓解来访者的情况。
这也是“心理干预”和长程的“心理咨询”的区别。
南祝仁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补救。
……
其实如果客观地看待眼前的情况的话,也算是有利有弊。
“弊”的部分,已经都解释过了。
而“利”就是——
南祝仁看着李组长因为气氛和炎热脱下来的甩到一旁的外套,以及一副“我要和你好好掰扯”的样子。
至少现在对方不再是之前刚进来那种随时都要走掉的状态,而是把自己当做一个需要对抗和说服的敌对方。
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第607章 无力感和投射
心理干预中不怕困难,就怕没有困难呈现出来。
心中思考了一会,南祝仁确定了接下来要使用的策略。
他的身体姿态从略微前倾转为完全靠在椅背上。
脸上那种探讨问题的严肃表情也缓和下来,露出一丝带着理解和无奈的微笑。
这是在通过改变自身姿态和表情,给来访者传递出共同立场的信号,进而快速降低来访者的防御警觉。
“李组长,你非常敏锐。”南祝仁的声音很平稳,“确实,如果按照标准的流程,我接下来很可能就会问那些问题。”
南祝仁没有否认李组长的假设,而是直接承认。
这能够避免接下来陷入无意义的信任争辩,将咨询引入接下来一个更加可控的方向。
“这说明你对自己面临的处境、以及别人可能会如何回应,有过非常深入的思考。”
当然,除了谈话方向的选择外,南祝仁还用了一点别的小技巧。他的声音变得低而沉,带上了【情绪安抚】的能力。
李组长显然没料到南祝仁会是这么一种回应,这和他预想中的“谈话”风格不符合。
他以为南祝仁会反驳和掩饰,或者选择岔开话题——就像那些曾经跟他谈话的人一样。
极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高点的愤怒找不到合适的对手之后,很快就宣泄了出去,让情绪回落。
李组长紧绷嘴唇稍微柔和了一些,但眉头的挤压依旧没有舒缓。他歪过头咂了咂嘴:“思考有什么用?思考改变不了任何事。”
“思考或许暂时没能改变外部的事实,”南祝仁接话道,“但它让你清晰地看到了我们这种谈话可能走向的死胡同。这本身就很有价值,至少为我们俩节省了接下来至少……十五分钟无效对话的时间。”
“而这些节省下来的时间,就像你一开始进来之后说的——可以用在正经的事情上面,比如救灾协调,比如去催物资。”
南祝仁继续把“标准流程无效”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把这个负面的情况转化为一种能够“节省时间”的积极反馈。
同时,进一步用“我们俩”这个词继续构建着他和李组长之间的同盟关系。
李组长沉默了一下。
虽然南祝仁提起了“办正事”,而李组长在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也确实急迫着“去办正事”。
但此时南祝仁再度提起来这个事情之后,他却没有了焦急离开的意思了。
只是坐在椅子上,拿起矿泉水又抿了一口——这一口比之前的要小。
南祝仁知道自己的应对起了作用,再接再厉。
他双手一摊,做了一个略带调侃的投降姿势:“你看,你把我准备走的路线都指出来了。那我只好坦诚一点,换条路走了。说实话,你这种情况,在我学过的教科书里,属于比较棘手的那一类。”
再进行一次【自我暴露】,同时对自己的身份进行降维。
这一句话过后,南祝仁不再是带着任务来和李组长谈话的心理专家;而是一个有着心理知识功底,前来和李组长交流、甚至是共同商议某个事情的一般人。
当然,如果是面对态度恶劣一点的来访者,这个时候对方可能会打蛇随棍上,直接用高姿态去压南祝仁了。
但李组长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李明抬起眼皮,认真地看了南祝仁一眼:“棘手?”
他不经意间顺着南祝仁的话走了下去,开始一起探讨问题。
“对,棘手。”南祝仁点头,“不是因为你的问题有多严重,而是因为你太聪明,太清醒。普通的劝慰和引导对你就像隔着靴子挠痒,甚至像你说的——会变成废话。”
南祝仁继续透彻地剖析着眼下的情况,好像真的在探讨某个问题。
并且,在试着邀请李组长去——解决“问题”。
南祝仁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李组长的反应。
在看到对方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倾听的兴趣时,南祝仁抛出了核心的转折:
“所以,我们能不能先不做‘谁对谁错’的判断?也不去争论后勤部门到底有没有问题。我们只做一个假设性的探讨,可以吗?”
李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假设?你……说说看。”
……
终于拉回来了。
南祝仁心里松了一口气。
“好。”但南祝仁面上不变神色,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看着李组长,“我们假设——仅仅是一个假设——后勤部门的运作效率,就像这灾区糟糕的路况和天气一样,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庞大且运转不灵的‘系统问题’。”
南祝仁点出关键:“它慢,但它不是针对任何人,它就是对所有人都慢,因为它本身就承载了超出设计的能力。”
“它确实存在问题,但问题在于那些‘设计者’。”
这和以前李组长与指导员交谈的区别在于,南祝仁没有消磨问题,而是把问题转移。
这种情况下,把负责调度物资的后勤部门拉到了一个相对中性的位置上。
李组长依旧有一个对抗的目标,一个愤怒的明确指向——但不再是后勤部门。
果然。
这么一说,李组长好接受了许多。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南祝仁继续引导,用另一种方法继续今天原本的干预计划。
“那么,在这个假设下。”南祝仁继续把语速放缓,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想着,我们能否关注于你对这件事情的感受。”
“需要负责的部门发生了变化,你的感觉有随之改变吗?”
如果是一般的谈话,现在肯定会要求李组长直接去接受这个“错误可能在其他方”的假设了。
但南祝仁不,这一步的干预目标重在感受,在于审视。
借着对敌对目标的审视,展开对自我的审视。
这种问法把咨询的节奏重新拖回到了【苏格拉底提问法】的框架之中,属于“逻辑探究提问”。
区别在于,这次的逻辑埋得更深。
……
肉眼可见的,李组长愣住了。
【下巴紧绷,咀嚼肌凸起。】
【轻微的鼻翼扩张。】
【有攻击性。】
【但……嘴唇紧绷,视线回避。】
【这是克制,以及……茫然?】
“我……”
李组长视线游离了一会,道:“不管谁的错,都是造成了问题的,那问题一定是要解决的,有人是要承担这个责任的。”
“物资调配不能是这个效率,太慢了。我还是要找办法向上反映的,不然问题得不到解决。”
南祝仁点头,肯定李组长的表述:“对,问题一定是要解决的。”
“只是现在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了。”南祝仁补充道,“你之前可以利用所有的机会去打电话反映,去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现在好像做不到这些了,因为这是‘策划’、‘计划’的问题,是一个更大框架的东西。”
“哪怕它出错了,在这一次救灾过程中被指出来了,它也没法立刻去改正。”
南祝仁说了一长串的话,眼看李组长有愈发沉默的架势,南祝仁加了一个用来交互的结尾:“我应该没有理解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