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祝仁将【深层诠释】的线放得更长了一些。
不再仅仅把来访者两周内的两个事情连接,而是试着让线的另一端去够更加过往的东西了。
来访者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在痛苦?”
这是南祝仁之前诠释出来的情感,呈现在来访者面前的潜意识体验。
南祝仁实话实说:“这是我在你话中感受到的东西,你自己的感觉呢?”
来访者抿了抿嘴唇,让自己勾起嘴角:“工作就是这样的,没办法的。不过……”
她习惯性地防御了一下,但随后,她的目光有些发直。
好像眼前有着什么东西,那是南祝仁呈现在她面前的属于她的潜意识体验。
随后她的视线下垂,感官从外界收拢回了自己的身体里面。
“……可能,确实是不太好受的吧。”来访者扯了扯嘴角,“毕竟我都跟你抱怨了这么久了。我确实很生气没有人来顶我的班,也确实很生气护士长那么不专业的样子。我能够接受这些,但是……”
来访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能接受,但还是会有不舒服的情绪在的。”
说完之后,她沉默了一下。
南祝仁现在没有急着去帮来访者诠释了。诠释的意义是呈现潜意识,而现在来访者已经面对了自己的潜意识。
她需要更多时间去试着感受。
突然,来访者笑了笑,像是抱怨一样道:“不过这种不舒服来的快去得也快,我刚刚都已经忘了的,结果你又提起来了。”
南祝仁这次的回答很平淡:“因为我看到了。”
很简短,但是很有力。
南祝仁道:“虽然你说你‘忘了’,但是我还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这些情感。”
来访者又沉默了。
半天之后,她艰难开口:“你还看到了什么吗?”
南祝仁看向来访者的脸:“我还看到你似乎有些开心。”
一会说来访者很痛苦,一会又说来访者有些开心,似乎很矛盾。
但是来访者没有反驳,她在体会。
南祝仁继续看着来访者的脸。
……
【目光回避,向下注视,但是又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回看我的反应。】
【眉毛内角上扬,中间聚拢。】
【身体收缩,含胸、耸肩。】
【都是和悲伤有关的情绪……不对,更多一点,更加复杂一点……】
这次咨询【动力学诠释】的目的是疗愈来访者没错,但在疗愈来访者的同时,南祝仁也能够根据来访者在这个过程中呈现的姿态,来继续深挖来访者自身的信息。
眼下,来访者面对自己潜意识去沉默着体会的时候,也是她的信息近乎形成洪流涌向南祝仁的时候。
来访者在沉默,而南祝仁的瞳孔在看到来访者的表情之后,略微失焦。
【心流状态】下,他的大脑开始疯狂地运转。
随后,南祝仁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角。
他识别出了来访者身上的情绪了。
联想到李玲玲的问题,联想到李玲玲的童年经历身份背景,再结合李玲玲眼下呈现出来的这种情绪。
各个看似孤立的信息节点在南祝仁的脑海中碰撞,糅合,一些边角被填补,逐渐变得完整、清晰。
一条脉络被串起来了。
【这种情绪,是——愧疚。】
“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轻松吧。”来访者突然开口道。
这声音把南祝仁从短暂的思考中唤醒。好在南祝仁已经完成了排列组合,得出了答案。
南祝仁开口道:“你在工作中感受到了不舒服,但是却也同时感到轻松?”
来访者点头。
南祝仁故意问道:“是因为节省了麻烦而感到轻松吗?”
来访者摇头。
南祝仁又问,他的语气像是在试探,却很笃定:“你是因为感到痛苦本身而觉得轻松,对吗?”
第578章 她不知道
来访者没有否认,也没有防御。
她的感觉类似一种恍然大悟……不,不能说是恍然大悟。因为这不是从无到有的过程,而是某种以前隐约有所察觉、但朦朦胧胧,如今终于被点破之后才拨云见日的感觉。
面对南祝仁点出来的情绪,她像是认识了一个陌生的老朋友。
来访者的情绪落点是比较低的,因为谈论的是深沉的话题。
但她还是扯了扯嘴角:“又是痛苦又是轻松的,那这种情绪算是什么呢?”
这句话出口,相当于是确认南祝仁的判断正确了。
对于非心理学专业的来访者,对于情绪的判断不够细致是正常的,因此才需要咨询师的帮助。
南祝仁给出了答案:“是愧疚。”
还不是一般的愧疚,而是【幸存者愧疚】。
这就是南祝仁从李玲玲之前对话中分析出来的东西。
幸存者愧疚(Survivor's Guilt)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一个常见症状。它指的是一个人认为自己从一场致命的灾难或事件中幸存下来是一种“错误”或“不公平”,并为其他人的死亡或受伤而感到深深的内疚、自责和痛苦。
拥有这种情绪的人通常会出现对“为什么死的是他/她而不是我?”、“我本来可以做点什么来救他们的。”、“我的幸存是建立在他人死亡之上的。”一类问题的反刍。
在心理上,【幸存者愧疚】可能会导致重度抑郁、焦虑、PTSD、药物滥用、自杀等一类的风险。
社会上,可能会导致自我社会隔离、职业功能受损、关系不稳固等等。
同时,长期的内心痛苦也可能在躯体上表达出来,出现诸如慢性疼痛、睡眠障碍、心血管疾病、胃肠道问题、免疫功能问题等等。
说来也巧,就在前段时间南祝仁帮助白庆华的课题组整理《常见灾难心理危机干预指导手册》的时候,正有看到【幸存者愧疚】部分的内容。
这恰恰是白庆华负责的课题部分需要攻坚的重点。
而确定了李玲玲存在【幸存者愧疚】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分析也就顺理成章了起来。
南祝仁不由地回想起了之前和胡医生交谈的内容。
……
【“那孩子就是一次洪涝灾害的幸存者。她可怜,在那时候没了家。”】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九八年,那时候玲玲还是个孩子——这是她的电子档案,你可以在这里看,但是不能带走,而且还要保密。”】
【“……当然。不过胡医生,她的情况好像档案里面没有记录,里面只有她的教育经历和工作经历?”】
【“她的个人档案里面当然不会记录。我能知道,是因为我们医院当时支援了玲玲的家乡,有建立相关的医疗档案。”】
【“……”】
【“这孩子很努力,没了家,但是面对生活一直很乐观,很努力。大学考到了北都,最后还留在我们医院当了护士,像当初帮助她的人一样去帮助其他人……只不过她再怎么乐观,当初的事情肯定也是有影响的,所以我对她很上心。咨询的事情,还要拜托小南你了。”】
【“……当然。”】
……
这就显现出专业壁垒了——和胡医生的判断不同,李玲玲可不是“乐观”。
如果南祝仁判断的【幸存者愧疚】正确的话,那李玲玲实际上是在痛苦的驱动下这么“努力”的。
而这种努力本身也是她追求的痛苦的一部分。
同时,因为童年期被【幸存者愧疚】长时间包裹,自然而然地影响了李玲玲的社交功能和情绪功能。
但是李玲玲的情况没有得到重视,甚至某种程度上还被解读为“好事”,所以她便在一个人的人格形成最重要的阶段保持着这种状态,在度过了青春期和成年早期之后,最终稳固下来。
形成了【边缘型人格障碍】。
南祝仁今天咨询最大的收获,也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李玲玲明白自己有着【幸存者愧疚】的问题了。
这也是通常心理咨询第一阶段的任务——收集信息。
不仅仅是咨询师要收集来访者的信息,来访者也要获得咨询师反馈过来的自己的信息。在明确了基础的问题之后,才能够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去探索。
想到这里,南祝仁看着眼前的来访者,还要再次感叹一声——这场仗打得真是富裕。
一般的咨询,可能要到第二个月才能够达到现在的程度;而这回在第二次咨询就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幸好有医院能够帮忙收集资料啊。
……
眼下,来访者在听到南祝仁说出“愧疚”这个词之后,脸上的表情发生了震动。
她先是咬牙,好像在压抑什么;随后发现咬牙的动作不够克制自己,于是又开始了深呼吸。
紧接着便失去了表情的管理,开始用力地抿嘴,扬嘴角,落嘴角。
“愧疚吗?”她重复着南祝仁点出来的这个词,随后像是有些迷茫一样,“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吧。”
“反正我就是觉得,哪怕我难受,也是……应该的。”
她的对自己的探索深化了一层,已经从“工作应该遇到不适”,变成了“应该难受”了。
哪怕这次咨询就停在这里,也已经算是成功的了。
南祝仁点头继续:“‘应该’这个词的力量非常强大。它听起来不像是一个选择,更像是一种……宿命,一个贯穿了我们生命很长时间的固有的东西。”
南祝仁看着来访者的眼睛:“我们能不能尝试着去回想一下,第一次出现这个‘应该’的念头的时候,你的身边发生了什么,而你又想到了什么?”
咨询时间快要耗尽,进度上也差不多了。突破这一层,今天的咨询就能够正式宣告结束,然后南祝仁就要开始收尾了。
然而,来访者却抬头道:“我……不知道。”
南祝仁一愣。
【眼神空洞、失焦——身体的体验转向内部,确实是在进行深层的回忆。】
【嘴唇轻微噘,边缘向下——某种尝试失败后的挫败感。】
【眉毛内角上扬,眉心皱起,这些反应说明——】
她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很迷茫。
第579章 心理问题?还是吃得太饱了,跟我下地干两天什么问题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