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我也是同理。”
前方红灯,谭文彬将车停了下来。
他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能听到不得了的讯息。
掌心紧张得微微出汗,抓湿了方向盘。
李兰晃了晃手中的钱包:“你没检查过它么?”
李追远:“没有。”
李兰:“里面有夹层。”
李追远:“我不知道。”
李兰:“粗心了。”
李追远:“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检查不出来。”
李兰打开钱包,将设计精巧的夹层打开,呈现给李追远看,李追远看了一眼,里面是空的。
“儿子,拿着,这是妈妈给你的零花钱。”
李兰从钱包那厚厚的一沓钱里,抽出了两张钞票,递给了李追远。
“小远,这么一点,做攀比费的话,是不是有点寒酸?”
“可以给这辆车加油。”
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指尖抚摸,又凝眸观察,没能看出任何异样。
随即,李追远将目光,落在了李兰手里的钱包上。
李兰把里面余下的钞票全部取出,钱包递了过去。
“给你。”
李追远将钱包里的夹层展开,先将手里的一张钞票放了进去,再将其举起,让外面的阳光照射在钱包外皮上,薄薄的一层光晕打了进来,钞票上渐渐显露出另一层痕迹,是一幅画。
只是,每个光线角度,只能呈现出这幅画的部分碎片,像是散开的拼图,得全部扫过“拿到手”后,才能拼起。
李兰:“这种设计,感觉如何?”
李追远一边盯着纸币的变化一边平静地回答道:
“故意毁坏人民币,是违法的。”
“妈妈只是在上面附着了一层膜,可以撕下来。”
这幅画并不精细,这并非意味着李兰的绘画技艺不行,恰恰相反,李兰在这方面的功底,早就是专家中的专家。
她这是在临摹,目的是做到原汁原味地复现。
终于,纸币上的画,在李追远眼前呈现完了一整轮,少年的脑海里,也立刻出现了一幅完整的画。
下一刻,
少年的瞳孔,猛地一震。
这幅画,画的是一片汪洋中、下锚停泊的一艘大船。
甲板上,站着很多人。
一个男青年与一位女青年,肩靠着肩,立在一起。
这一对青年男女,是这幅画中的中心位。
旁边,还有很多男男女女。
可即使是处于中心位的这对男女,面容上也是一种模糊处理,并不细腻,那么船上其他人,也就只能笼统表现出“有很多人”的意思。
但即使如此,这幅画的布局与站位细节,还是瞬间冲击到了李追远脑海中的一段记忆。
他做过,这场梦!
那是在高三,石港中学的校长吴新涵特意关照自己,在他的校长办公室挂了一张帘子,里面摆着一张弹簧床,给自己睡午觉用。
那天,自己给奥数竞赛班的同学出完题后,就去了办公室,在那里躺着休息,做了与这幅画中一模一样的梦。
在跳入海里的刹那,他醒来了,然后就看见在帘子外,吴新涵正与郑海洋一起吃着午饭,郑海洋那身为海员的父母刚传来出事的消息,吴新涵正在对他进行开导与安慰。
那时,郑海洋还活着。
这个梦,起初在李追远这里,并不算十分特殊,毕竟那会儿受太爷转运仪式的影响,他经常会做更离奇的梦。
然而,当自己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人诡异地死于乌龟之手,尤其是郑海洋全家死光的场景,让这个梦,在李追远这里有了极为不同的意义。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也可能,是某种占卜暗示。
毕竟,梦里那艘船上,自己身边有阿璃,有翠翠,有润生有谭文彬……
梦里的自己,看起来是当时谭文彬的年纪,也就是正常高三生的年纪,刚成年。
所以,这个梦可以理解成是一种预知、预言,未来某一天,自己成年后,带着一众人,前往那片东海,跳下船,入海底。
当时的自己还没点灯走江,只是一个新入玄门初窥风景的雏儿,不明晰这座江湖有多大,也不知晓这条江到底有多辽远。
现在反刍这个梦,梦里的自己,已经活到成年了。
“活”到“成年”的自己。
大概,只有他和身边的伙伴,以及赵毅和陈曦鸢他们,能意识到,当这两个概念,都在自己身上实现时……意味着什么。
而那时的自己,去了东海,又是去找的谁?又能去找谁。
眼下,摆在面前的最大震惊是:
自己的梦,居然被李兰画了出来,不,是临摹了出来。
如果说,单纯只是一个梦,无论做再多的拆析,都是无根浮萍;那么,当梦落于现实了呢?
李追远:“你临摹的这幅画,出自哪里?”
李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妈妈在那片海底,看到什么了吗?”
这幅画,出自那片海底。
李追远默默将第一张钞票从钱包夹层里取出,将第二张,塞了进去。
他没急着像先前那样,将钱包举起对着光收集“拼图”,而是做着深呼吸。
阳光透过车窗,打在少年的脸上,李追远的鼻尖,已沁润出些许晶莹。
正在开车的谭文彬,并不知晓画中的内容,但他很诧异,这粗重的呼吸声,真的是一向冷静的小远哥所发出的?
李兰:“你知道么,虽然这幅画人物形象,尤其是面部,并不细腻,但我看见它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这上面最中央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小远,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但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儿子的母亲之一。
因为,
就算你撕下你身上的所有人皮,妈妈也一样能认得你。”
李追远:“我只是打算将母亲这个角色,从我的人生中抹去,但是,我从未想过杀了你。”
李兰身子往座椅上靠了靠,对开车的谭文彬道:“小同学,你身上有烟味,给我拿根烟。”
“好的,阿姨。”
谭文彬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盒,递了过去。
李兰很是熟稔地掏出一根烟,点燃,吐出一口烟圈。
李追远:“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希望对方精神毁灭。原来,我的妈妈,是真的希望我死。”
李追远,你让我感到恶心。
李追远,你怎么还不去死?
那日在张婶小卖部门口,男孩耳朵紧贴着话筒,一边听着话筒另一端传来的这些话语,一边对面前的爷爷、奶奶、虎子石头等一众人,露出温暖乖巧的笑容。
车上,李追远痛苦地闭上眼。
病,又犯了。
人皮,仿佛又要开裂。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已经控制且好转到一定程度,有自信去面对这个女人。
但果然,眼前这个女人,是这世上,最擅长扒下他身上人皮的存在。
少年攥紧双手,让指甲对着自己的掌心,本能地想要以肉体上的痛苦来抵消发泄一点点精神上的撕裂。
可他的指甲,却在此时触碰到了阿璃今早在他掌心处,留下的浅浅痕印。
当自己还在自我感觉良好时,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担心着那最坏的情况。
她不希望自己伤害自己,她都没舍得将自己掌心的皮肤刺破。
李追远艰难地松开双手,指节发白。
少年的脸,仍旧苍白,有冷汗不断溢出,他抿着唇,与这次的犯病,进行着艰难抗争。
这是他打自堕心魔开始,犯的最严重的一次病,即使是在过去,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
本体,肯定是感受到了。
这会儿,其实是本体向“心魔”发动攻势,将心魔吞噬消融,彻底掌握这具身体,成为“李追远”的最好时机。
因为此时的李追远,根本就无力抵挡。
他为自己建起了防洪坝,可当大坝溃堤时,那汹涌而下的洪水,只会更加可怕。
但,本体并未有丝毫动作。
他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趁火打劫,他很安静。
不仅如此,本体似乎还在做自我克制,等于是在帮李追远,压制住这次犯病,在抗拒此时与李追远的融合。
因为本体清楚,这会儿还不是时候,他所求的,不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取而代之”后,仅畅快这一下。
他很清楚,两家没有灵的龙王门庭以及外面这个有一点点感情且在按照江湖正道风格行事的李追远,是维系与天道之间脆弱天平的关键。
李兰看到了少年掌心的痕印,那不是刚刚造成的,也不是自己儿子的指甲造成的,那甲印,分明是个小女孩。
“儿子,你早恋了?”
李追远闭上了眼,仰起头,深吸一口气。
李兰:“是画中几乎贴着你肩膀,站在一起的女孩么?”
吸一口烟,张开嘴,烟雾在嘴里酝酿回旋,后又轻吐而出。
李兰将夹着烟的手挪到窗外,抖了抖烟灰。
“妈妈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能与你关系亲近到这种程度?
你爸爸当初已经是妈妈能挑选到的、最合适最优秀的那一个了。
我承认,一开始与你爸爸在一起时,我是有过一点点感觉。
但很快,我就无法抑制地,开始自心底排斥他、反感他……哪怕我知道不应该这样,不能这样,却无法控制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