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意号召关内外士人,上万民书于朝廷,公议朝政得失,但恐名望不足。”
“不知足下可愿意相助?”
“我腹中早就有策论,求之不得。”谯周不假思索道。
廖立一喜:“那不如……”
谯周:“然则我近来有要事在身,怕要到明年方才得空献策于朝廷了。”
廖立顿时着急:
“何事还能比国事还重要?”
谯周不紧不慢:“自是国事本身。”
“不瞒足下,卫将军日前上表御前,献‘开中法’。”
“此策若得施行,虽不足以令百姓顷刻富足,却足以缓解百姓征役之苦,于时局有大益。”
“周不才,幸得卫将军青睐,以卫将军议曹掾史之职从军东行,为朝廷开禁河东之盐而奔走。”
廖立顿时目瞪口呆。
又看向旁边李平,后者俨然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谯允南。
本以为都是不得诸葛亮重用的沦落之人。
怎么你不声不响就走了卫将军的门道?
且不提两人如何气急败坏。
在场的主人宾客听到谯周提及的救时局之法,纷纷好奇上前打听。
而谯周本就是奉麋威之命来宣扬“开中法”的,自是知无不言。
待得知朝廷要让渡河东盐利于民,本就熟悉盐池底细的当地士人,顿时就坐不住了。
当场让仆人盘算家资,看看能在此事上参与几分。
一时间,宴席风向陡然逆转。
早前饱受冷落的谯周,一跃成为座上宾。
而一直试图掌握舆论风向的廖立,却和李平一样,彻底无人问津了。
……
“我不缺儿子,用不着你来床前尽孝。”
软榻上,麋竺故意板起脸对着长子。
“先帝托付国事于你,陛下和丞相都倚重你。你却在为父这里空耗光阴,如何对得起天下人的期待?”
“速速去筹措丞相交托的军粮,莫要再让为父在这府里看见你!”
麋威放下汤药碗,平静道:
“大人勿忧。”
“第一批军粮三日前已经发往河东。第二批明日将启程……足够用了。”
麋竺这才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严肃:
“你莫以为筹措了这次军粮,后续就能高枕无忧。”
“正所谓兵无常势。指不定往后还有什么额外的用度呢。”
“便是没有,战后要不要抚恤将士?要不要奖励立功者?要不要赈济新归附的吏民?这些都需要另行筹措军资,越早备足越好!”
“这一打仗啊,粮谷财帛便如流水,哪里有够用的时候!”
麋威郑重颔首道:
“大人所言极是。”
“其实孩儿今日正有一事与大人商量。”
麋竺目光一凝:“关于开中法?”
麋威莞尔:“知子莫若父!”
麋竺呵呵一笑。
麋威:“孩儿所倡导的‘开中法’,固然得到长安的士、商关注,但盐池毕竟在敌境附近,且又无前例参考,不少人心存观望之意。”
“所以孩儿打算让咱麋家也参一手此事,与别家合伙运粮换盐,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论及货殖之道,麋竺下意识捋了捋下巴稀疏的白胡,沉吟道:
“为父知道你的意思,商鞅的‘徙木立信’嘛。”
“朝廷素来讲究利出一孔,盐铁官营。如今突然让利于民,除非亲眼所见,否则士民难免心存疑虑。”
“我麋氏乃公卿之家,若牵头做此事,合伙的士商便不担心朝廷赖账。”
“而只要成功一次,后续自然就会有人愿意跟进,将军粮源源不断运往河东……”
第301章 渡河
麋威:“孩儿正是这个意思。”
“不过孩儿毕竟有官身,不便直接插手商贾俗务,只能在族中另请一白身族人牵头了。”
麋竺想了想,道:
“那就让子方去办此事吧。”
“他那益州议曹从事本就是个清闲的吏职。”
“如今随我迁入长安闲居,更是名不符实,干脆辞官去贩盐好了。”
“此番得利,也都尽数归他家,这样跟各方都能交代过去。”
麋威:“孩儿正有此意,就是担心仲父不愿意而已。”
麋竺哼声道:
“他当初差点不能守节,早已见嫌于朝廷。能安养天年,全仰仗我父子二人,哪会不愿意?”
“依我看,你担心不是你仲父,而是为父吧!”
麋威轻轻一叹。
麋竺哪还猜不到儿子的心思,道:
“你想去河东,却担心为父有个万一,不能全孝道,是也不是?”
不等麋威应答,麋竺又道:
“其实为父这些时日也在思虑后事。”
“若能死在长安,葬于先帝陵寝之侧,固然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但人的名声,难道只看身后哀荣,不看生前功业的吗?”
“为父这一生,不说如何荡气回肠。”
“但早年没有安于先祖遗留的家业,反而穷究货殖之道,广结英雄豪杰,遂有家财钜亿,更在陶恭祖那里赚了个徐州别驾的名头,声扬一州。”
“后值乱世,更没有安于当个守财奴,反而豪掷千金,以助先帝举大义,遂有从龙之功,足以荫佑兄弟和子孙。”
又指着麋威道:
“便是你,当年在江陵横遭变故,不也没有与子方随波逐流,反而奋起一搏,自成一番基业,乃至于反过来助为父登上三公之位?”
“可见你我父子二人,都不是喜欢庸庸碌碌度日的人。”
“这人的性情啊,一朝定了,这辈子就难改了。”
“为父奋发了大半辈子,闯荡了大半辈子,临老怎能在京城指日待死?”
“当以马革裹尸为念……咳咳咳。”
说到最后,麋竺已是声嘶力竭。
又因气促,咳嗽连连。
麋威一边轻拍麋竺的后背,一边暗暗思量。
老父到底是真的要死得壮烈,还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心愿?
望着咳得脸色发青的父亲,麋威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知道,就算抛开肉身上的血缘纽带。
对方依旧是一个值得自己尊敬的长辈。
……
建兴元年(本故事是公元226年)八月仲秋时分,就在汉魏鏖战河东的间隙。
已经病入膏肓的前司空麋竺,以擅长殖货为由,自请出河东担任盐官,主持开中法。
其子卫将军麋威,弟庶民麋芳从行。
作为一名曾经位列三公的重臣,屈尊担任盐官,不管怎么说都过于违背常理。
但明眼人都知道,麋竺此举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儿子出征河东,免得背负不孝的恶名。
所以此奏只是隔了一日,便得到天子和台阁一致通过。
并且加拜麋竺为朐[qú]侯,以表彰其舍己为公的大义。
朐县,正是麋竺在徐州东海郡的故乡。
临发,麋竺病情加重,连安车都不能坐,只能让人抬在担架上,缓缓走过渭桥。
据从行的豫州主记室杨戏透露,临至桥前,卫将军麋威有意提早扎营,好让老父安养。
彼时麋竺在担架上抬手北指,迎风三呼“渡河”,乃行。
于是当日大军按时到达了原点的扎营地,不曾耽搁片刻。
……
麋氏父子仲秋时分跨过渭水,不过五日后,就抵达猗县。
也即诸葛亮的中军本部所在。
之所以如此快捷,除了这时节水少便于渡河之外。
更因自诸葛亮出兵河东以来,汉魏双方的战线便几乎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
但这不意味着双方罢战。
相反,自安邑到闻喜一线,双方在涑水两岸修筑了密密麻麻的营寨、堡垒、角围。
然后以此为基础,进行了长达数月的血腥攻防战。
死伤数以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