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大清烧炭工 第286节

  捧着沉甸甸的银锭金条珠宝,许多士兵的手都在发抖,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回升。

  向荣趁热打铁,带兵多年,他深知除了厚赏之外,还必须给这些人一个明确的希望,他们才肯真正用命,哪怕这个希望是虚幻的。

  向荣一手指向南方,一手挥舞着他凭空捏造的公文,用极其肯定的语气高声说道:“弟兄们!贼军主力皆被牵制在北面、东面!据可靠探报,其南面营垒空虚!

  长沙方面来报,江府台已率楚勇北上接应咱们,只要我们集中全力,一举冲破南面贼营,便再无敌踪!只要咱们过了新墙河,便有楚勇接应,便是通往长沙的坦途!到了长沙,我等皆可生还!”

  向荣说得煞有其事,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这番凭空捏造的说辞。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三千余精锐的心头。

  身处绝境,没有人不喜欢听顺耳的话。

  “愿随向军门突围!”

  “杀出一条血路!”

  “回长沙!”

  呼喊声起初有些杂乱,继而逐渐变得整齐。

  向荣看着这群被暂时激励起来的士兵,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比谁都清楚,以彭刚用兵之狡诈周密,南面营垒绝不可能真正空虚,新墙河、汨罗江等天险之处,大概率是短毛拦截堵防的。

  至于江忠源率楚勇来源,更是不存在的。

  这番说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他已别无选择。

  坐困孤营是等死,放手一搏,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生机。

  向荣偏头看向邓绍良,决然道:“臣若,按照我们商定的计策,宰杀牲口家禽,全军饱餐一顿,分发口粮,以你部为前锋,本督亲自居中督阵,我们从南营方向,突围!”

  “末将遵命!”

  邓绍良眼中含着泪,抱拳领命。

  邓绍良也知道突围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但能追随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向荣战至最后一刻,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他和向荣现在唯一的庆幸的事情便是家眷都在长沙,他们即使战死,家人多少也能沾点光。

  偏山水营,彭刚正与罗大纲、黄秉弦、张泽、丘仲民等高级军官研讨后日进攻岳州大营的作战计划。

  原本在前线负责观测敌情,留意清军动向的陆勤,谢斌疾步而入,抱拳朗声向彭刚汇报道:“启禀殿下!岳州大营情况有异!”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勤和谢斌身上。

  彭刚放下手中的指挥杆,说道:“讲。”

  “禀殿下!约莫半个时辰前,观察哨发现向荣的岳州大营内,尤其是其东部区域,突然升起大量炊烟!远多于平日,且炊烟集中,烟雾浓密,显是在大规模集中造饭,按常理推断,敌军很可能在饱餐之后,有所动作,极可能是准备突围,只是我们拿不准,特地来向殿下请示”

  这个消息如同入水之石,激起层层涟漪。

  丘仲民浓眉一扬,兴奋地说道:“向老儿果然坐不住了!想跑?没那么容易!殿下,看来咱们得收紧包围圈,特别是东面,他们是想往江西方向溜啊。”

  丘仲民认为东部炊烟大作,是向荣选择往东部山区突围的明确信号。

  彭刚并不认可丘仲民的推断,岳州大营里的清军军心不稳,士气不高,向荣突围要带走的至少是两三万大军,即使只带精锐,也有几千人。

  向荣不可能选择跟和春、张国梁的小股人马一样往江西方向逃窜。

  和春、张国梁带的都是骑兵,能带的口粮多不说,即使断粮,还能杀马取肉食用。

  再不济,几百号人靠吃老乡,掘树皮野草充饥也能挺到江西。

  向荣的几万步卒想突围前往江西,仅靠随身携带的干粮是做不到的。

  “向荣这老小子,临到末路,还跟咱们甩小花招。”

  彭刚走回案前,撩袍落座,继续说道。

  “岳州大营东部炊烟最盛,看似主攻方向,实则是疑兵之计,是向荣放出的烟雾,企图迷惑我等。

  向东突围,看似可避我锋芒,但需立即进入湘鄂赣边界的连绵丘陵山区。向荣既是带兵突围,又能携带多少口粮?辎重全无,大队人马仓促间钻入陌生山地,无异于自陷死地,不用我军追击,恐怕自己就会因迷路、饥饿、疫病而崩溃散亡。向荣老于行伍,岂会不知?

  向南突围一旦成功,便是相对平坦易走的地域,渡过新墙河、汨罗江,即可直趋长沙。长沙有兵接应,有城墙可守。这是向荣和他手下的楚军、镇筸兵唯一可能看到的、相对合理的生路。”

  罗大纲也赞同彭刚的看法,向荣是老将军,还是近些年经常在南方打山地战的老将,不可能蠢到直愣愣地带着几万人往湘赣鄂交界处的山里钻:“向荣大张旗鼓在东边造饭,正是想诱使我军将主力调往东线布防,而他真正的精锐,必然会选择从看似危险、实则是唯一生路的南面突围,除此之外向荣别无选择。”

  丘仲民听完茅塞顿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殿下、罗将军明鉴万里!向荣这老儿,死到临头还跟咱们耍心眼!”

  向荣能在一众绿营的酒囊饭袋中脱颖而出,成为绿营柱石也是有原因的。

  换做是其他更为庸碌的绿营将领,恐怕不是降了就是放弃治疗,连心眼都懒得和你耍。

  彭刚神色果决,当即下令:“传令!原定部署不变,各营提高戒备,严防敌军突围。”

  彭刚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改变当前的部署,准备迎接楚军、镇筸兵的突围。

  午后,岳州大营周遭的原野上,气氛变得愈发凝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忽地,岳州大营东侧辕门洞开,一股约两千余人的清军高举旗帜,呐喊鼓噪着,向北殿东线围营营垒发起了颇为声势浩大的冲击。

  烟尘滚滚,铳炮齐响,乍一看去,确似主力突围的前兆。

  由于事前已经预料到岳州大营内的楚军、镇筸兵会从东线围营营垒发起佯攻,各线将士不为所动,岿然坚守在各自的阵地上。

  负责指挥东线部队的是四团团长为程大顺,程大顺从容地指挥麾下将士,轻松地将佯攻的两千余清军驱赶回了岳州大营。

  佯攻的清军除了在北殿东线围营营垒前留下一百多具尸体和大几十伤号,灰溜溜地退入岳州大营。

第334章 兵败如山倒

  东面传来的喊杀声与铳炮声渐渐稀落,最终归于沉寂。

  即使未有快马来报,作为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向荣也清楚东边的佯攻已经失败了。

  不多时,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至,马背上的骑兵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到向荣和邓绍良面前,脸上混杂着烟灰、血污和惊恐,声音带着哭腔:“军门!东边东边的弟兄们败了!短毛早有防备,火力太猛!郑游击当场战死,兄弟们死伤惨重,冲不出去.退退回来了.”

  尽管早已预料到此结果,但当噩耗真真切切传来时,向荣的老躯还是肉眼可见地一震。

  向荣闭上双眼,沟壑纵横的面肌剧烈抽搐了一阵,旋即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挥了挥手,示意报信兵退下。

  “彭逆.奸猾似鬼老夫这点声东击西的小把戏,终究还是让他看穿了。”

  邓绍良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安慰向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看着向荣那张愈显憔悴的老脸,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向荣抬起头,浑浊模糊的目光越过前方黑压压一片的军阵,投向南方:“臣若,我们没有退路了,带上兄弟们冲吧,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言毕,向荣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邓绍良连忙上前搀扶,哽声道:“军门!”

  向荣摆摆手,倔强地直起身:“如今,只剩下这南面一条活路了。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铜墙铁壁我们也只能,一头撞上去,带上兄弟们冲吧。”

  “绍良先行一步,军门保重!”

  邓绍良下马,摘下盔帽,郑重地朝向荣磕了三个头,旋即跨上战马,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老楚军、老镇筸兵中的老兵油子不少。

  东边的铳炮声这么快就停了,很多老兵油子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有些老兵油子攥着怀里沉甸甸的金银,明明是没有任何温度的贵金属,此刻却感觉无比烫手。

  来到阵前,邓绍良调转马头看着前方惴惴不安,蠢蠢欲动的老兵,他知道,若再不说些做些什么,鼓舞士气,莫说突围,恐怕部队顷刻间就会炸营溃散。

  向荣在后方统带督战队压阵,前方稳定军心的千斤重担,全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邓绍良拔出腰刀,高声吼叫道:“东边的铳炮声都停了,你们听到了吗?那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清军士卒们一愣住,茫然地抬眼望着横刀立马的邓绍良,这怎么成了好事呢?

  邓绍良脸上挤出一种亢奋的表情,继续他的表演:“东边佯攻不成,说明短毛布设于重兵于东线,在南边没布设多少兵马,南边的长毛营垒现在必然兵力空虚,防守薄弱!这是天赐良机,是向军门为我们创造的突围良机!”

  尽管邓绍良的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在极度恐慌和渴望求生的士兵听来,却如同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这些清军士卒们也很希望邓绍良说的是真的,麻痹自己。

  他们下意识地望向南面北殿部队阵地,那里似乎确实比预想中要安静一些。

  邓绍良趁热打铁,声嘶力竭地咆哮道:“弟兄们!想活着带着怀里的金银到长沙享福的,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跟着我,趁着南线长毛空虚,我们一鼓作气冲过去!

  只要冲破这道防线,长沙城里的米饭、肉汤、娘们都是我们的!想想家里的父母妻儿!想想回去后的好日子!是像个爷们儿一样冲出去活命,还是像个孬种一样烂死在这里?回答我!”

  被谎言和生存欲望刺激起来的士兵,开始发出零星的回应,继而汇成一片狂热的呐喊:

  “冲出去!”

  “跟着邓总戎!”

  “杀回长沙!”

  邓绍良不再犹豫,猛地挥刀前指,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今日我邓绍良与你们一同冲锋!要死,我等死在一处!要生,我等一起杀出去!狭路相逢————!”

  前方的老楚军和邓绍良手把手带出来的镇筸兵精锐们用尽平生力气喊出了最后三个字:“勇者胜!”

  在邓绍良的驱策下,岳州大营的精华,三千老楚军和镇筸兵精锐排成了还算整齐的进攻阵型,开始向南面的北殿部队营垒缓缓推进。

  南面的北殿部队营垒与清军前锋队列相距三里有余,如此之长的距离显然是不可能全程冲刺的。

  事实上步兵冲锋,绝不是像很多影视剧里描绘的那样,大老远就开始漫无目的地狂奔,这种做法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以正常人类的体能,负重从几百米外冲刺,跑到敌人面前时早已精疲力尽,毫无战斗力可言,只会成为活靶子。

  再者,冲锋的威力在于密集的队形带来的冲击。

  一旦士兵们以不同速度奔跑,队形很快就会散开,冲击力将荡然无存。一支散乱的进攻队伍很难在肉搏中战胜严阵以待的敌方防守军阵。

  在保存体力和维持队形的前提下,尽可能快地通过敌方火力杀伤区是冲锋的核心原则。

  稍微受过点训练的部队,冲锋时在进入到冲刺阶段之前,通常是以正常的步速前进,至多快步走。

  影视剧中的冲锋场面,只出现在最后八九十米,乃至三五十米冲刺阶段才会出现。

  在这个距离冲刺,方能保证冲锋的士兵在接敌时仍有体力进行白刃战。

  突围的岳州大营清军为了壮胆,朝着远在射程之外的南面北殿部队营垒放炮,以壮声势。

  伴着阵阵沉闷的炮响,炮弹呼啸着飞向南方,实心铁弹却大多落在了离北殿部队阵地还有老远的空地上,炸起几团微不足道的尘土。

  与此同时,南线北殿部队阵地上,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士兵们隐蔽在事先挖掘的壕沟、土垒之后,将装填完毕火帽枪、燧发枪、鸟铳架在垒壁上,等待军官下达开火的命令。

  两个野战炮连的炮手们手握拉火绳,死死盯着眼前那片似无边无际,如同潮水般缓慢涌来的黑影,等待突围的清军进入野战炮射程。

  罗大纲亲自坐镇前线一处瞭望塔上,通过单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清军的推进。

  当清军先头部队踏入距离野战炮炮兵阵地一公里内时,罗大纲果断下达了命令:“野战炮连全体都有,目标敌军前锋密集队形,开火!”

  随着瞭望塔上的旗语兵打出旗语,北殿野战炮兵阵地上爆发出远比清军猛烈、整齐得多的炮火轰鸣声。

  十二门小拿破仑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经过三个月严格训练的炮组操作娴熟,射击精准,灼热的实心铁弹破膛而出,掠过半空,砸向正在行进的清军队列之中。

  彭刚从旗昌洋行购置的小拿破仑炮全称为M1841型6磅野战炮,口径93毫米,身管长1.52米,炮重389公斤。

  小拿破仑炮和同时期的大多数火炮一样是可以发射实心炮弹、爆破弹、霰弹和榴霰弹。

  理想的情况下,这个距离打爆破弹(开花弹)对软目标的杀伤效果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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