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40节

  圣人天后,两人两马。迎着春日,并辔走在最后。

  金雕徐徐降落,轻轻踩在天后肩膀。它耸肩伸颈,探着光秃秃的脑袋,凶狠地扫视雄关。

  “下桥!”城头声嘶力竭。

  数座吊桥缓缓放下。

  圣人一袭蓝衣,下覆裙甲。天后红衣盛容,秀发高髻。过桥时,蕃汉全军致礼,圣人天后飞驰而过。秦岭的山风料峭吹下,天后乱发遮脸。冷风卷衣,圣人肌肉毕现。

  越靠近,关城远近都向这里举武欢呼。

  圣人也俨然点头,招手示意。

  此次合战,虽然惊心动魄,差点被东衙大相拖在西海,长安差点被朱大郎进薄……但最后,变成了虚惊一场。

  而王从训、郭猛、王子美,而众大臣诸军诸将士,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他们和朱大郎打了个尸山血海,撑了下来!

  而潼关,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见矗立在潼关道尽头巨大城垣外的那座土堆,仍是触目惊心。

  有多高,有多少围,不好目测。给人的感觉,就是活生生人力堆出来的一条蜿蜒山脉、

  关内寨子,至少有一半在释放余烬,被踏平了。

  灰黑余烬从天空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黄气和恶臭。

  所见之处,一座房子也看不见。南边接秦岭的沿线山势就像加州大火后的现场。一面山都是光秃秃,黑漆漆的。

  所谓四塞为国,偌大潼关防线,蒙金拉锯多年才分出胜负的浩大之地,已被此战破坏成了这模样。

  城头军兵大臣看着面无表情的圣人,只是七嘴八舌低声嚷嚷着不满:“圣人怎么才来!”

  “俺们险些就全死了,就溃散了!”

  “吓死俺了,俺以为被抛弃了。”

  “圣人知不知道,坚持有多难!俺们坚持到现在费了多少!”

  …………坚持有多难?

  在场的文武大臣,都是一愣。

  也都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当中,有的因为家族而坚持,有的因为名利而坚持,有的因为军府而坚持,有的因为权力野心而坚持,有的因为操守……

  而圣人呢?

  圣人又为什么而坚持?

  以圣人所背负,坚持在圣人心中,又难与不难?又有多难?

  群臣随着天后的灼灼目光一起看去。

  圣人仍旧一语不发,哒哒前行。

  我抱怨过,渐渐的我习惯沉默。

  我怕过哭过,渐渐我能承受一切。

  我同情过迟疑过,渐渐的我没有情绪。

  而如今!

  我心外无物,我以万物百姓为刍狗。

  我的心里只剩下兴国安邦,我的心里只剩下坚持。

  这就是我,一个穿越者,李耶的坚持。

  金雕长啸,烟火余烬之中,圣人独自骑马前行,静静观关。

  *****

  抵达潼关后,圣人首先处理的就是郑延昌。

  因为气候转暖,即使王从训给他腌了粗盐,还是烂了。

  他被混着鱼和盐装入棺木。

  尚书成汭、陆扆扶棺,军部、侍卫亲军、殿前三司将官护送,将郑延昌运出关城。

  “向你们的长官致礼!”王抟喊道。

  群臣摘下幞头。

  圣人静静注释着。

  可能是国事多艰,惨淡气氛笼罩着长安,后世出于李茂贞威胁被罢相后,老登乾宁元年就死了。这一世,多活了六年。若非染疫,或许还不止。

  比起原时间线,不错。

  “三十余年,郑相效忠三圣,为圣唐殚精竭虑,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圣人对左右咨询道:“兼为先王之臣,朕该用什么礼节对待他?”

  “位兼将相,效忠三圣,功勋卓著。”给事中崔胤对曰:“这是李邺侯他们那样的人,可追封侯爵、太子官。”

  “公常有志庙食,进位三公。”成汭奏道:“可赠司空,葬在愍帝陵寝旁边。”

  听到崔、成所言,韩偓眼底生出一股阴鸷。

  当初郑延昌仗着自己士族门庭,履历丰富,对百官时常大加呵斥打骂,其中也包括他。

  上次还差点坏了吴王大事。

  “名爵不可滥。”韩偓立刻打断了成汭:“成君长武,这公卿身后事的议论,建议还是别建议了。且相国执政累年,并无足以服人的显赫政绩,赠三公太滥。”

  成汭一阵恼火。

  “追封侯爵,太子太傅。”圣人不想听了,吩咐道:“圣王曾说,有功德而不显人前的大臣,称昭公。有燮理阴阳、镇抚诸侯的宰相才能,比郑从傥、郑畋故事,称文。便谥郑文昭公,以酬累年用事之功。”

  “圣君圣明。”群臣赞扬。

  “郭猛众人为何不见?”圣人望着关城,问道。

  里头在闹瘟,被染上了,很容易寄。不畏死是不畏死。但不能死在现在,死在病魔手里。

  “都染了病,常山侯带着全军在牛头原等待……”韩偓悲戚道。

  都病了?圣人一闭眼。

  瘟疫,又是瘟疫!这个批东西,难道就绕不开了?

  “罢。”圣人招过孙惟晟:“给他们征调足够的酒肉衣药,就地驻扎即可。”

  “御医院?”

  “臣在。”许士复叉手。

  “御医院留一半人治瘟。”此人就是给天后首胎接生的那个御医,圣人对其医术信任,已提为太医令。说完,又招过太常寺:“懂医懂巫的女巫、博士也抽调些。”

  “遵旨。”

  “可有杨守亮的动静?”圣人打开手绘地图,捧在掌心。

  “接吴王报,其遣二将帅三千军从王夺城汴梁了。”王抟答道。

  “据刘仙缘回报,这厮严城警备。”都点检领四面游奕使朱瑾补充道:“臣已派出第二路人马核查。”

  这工作态度,不错。圣人心中嘉许。

  “陛下。”朱瑾躬身道:“陕州当贼通道,守亮却首鼠两端,坐观叛军过境,进薄京畿半年之久。此人不诛,不能安心。”

  “这必遭猜忿,首鼠两端的可不止他。”

  “事不同。”朱瑾道:“他持节要道,没理由不拦截叛军。但他没有。今圣人归来,其必已恐惧万分。君臣信任破坏至此,没法安抚了。就算圣君宽宏,他也不会信。想的只有怎么与人合流,和圣君斗法。此辈武夫,杀了就杀了!”

  “谁敢为他鸣不平,谁就是他的同党。”

  “天下诸侯敢为他鸣不平,那就一一讨伐。”朱瑾两眼圆瞪,大声说道。

  “且陕虢沟通两京,俺们东去之后,他万一作乱,岂非大难临头!”

  “这厮也不是傻子,如何能让俺们骗出来?”赵辉没好气道。

  见圣人没说话,有表现的机会,朱瑾心中欢喜,眼睛一亮:“臣有一计!不如遣臣潜入陕城。俟其无备,将其斩杀。臣剑槊双绝,也擅长刺客之道,事成易也。”

  朱瑾说个不停,计策不断。

  听得圣人眉头直皱。

  敢情,老朱的心思全在这些旁门毒计上。

  “差不多得了!”李瓒翻了个白眼,嗤笑道:“这就是朱帅独有的下三路?俺还没听说过节度使在自家军府被刺的。”

  朱瑾有心争辩,想了想,算了。

  你不懂!

  圣人若真让他来办此事,他有七成把握送杨守亮上路。

  可惜了。

  “刺客之道不是不行。”圣人终于表态:“但得手率实在太低,怕反倒让你陷险。用你的安危交换此贼,不值得。”

  “圣君……”朱瑾微微低头,神情动容。本以为在帝心是个丧家犬,没想到……

  “可强攻也不好打。”朱瑾忧虑道:“四面环山三面水,半城烟树半城田,陕城乃汉魏以来的精绝古城,攻之未可以岁月下。”

  “天仙君,你怎么看?”圣人看向张惠。

  “天下诸侯,轻视朝廷。贼军百万,横行四方。帝国安危全靠寥寥君臣。”张惠摇摇头,眼中幽光流转:“杨守亮毫无忠心,养贼自重。圣上想宽容他,臣妾不知道将来结局会怎样。”

  “俟至陕州,召他出城。”张惠凑到耳边,喷着热气芳香:“其能奉旨,贬为闲职,有利于李郎名声。不奉,就做出攻城架势,并以帅位悬赏。以武夫之心,三日可得其首。”

  “可以。”圣人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不义,我当然可以十倍不义,早晚要和杨守亮翻脸的。

  只是,过早打起来,或会有碍占领中原的大计。

  先这么办吧。

  不行就只有对潼关留驻兵马了

  “我的好姐姐肯真心献策了………喜欢上我了?”圣人抵到她身边,假装板着脸,悄咪咪道。

  张惠绷着嘴角,想笑。

  这小子,有时候就是这么孩子气。

  不过,还挺可爱的……

  “不曾。”张惠有心逗逗他,故作木然表情,死鱼道:“我的心,早死了。”

  “你——”圣人指指戳戳,忍着火:“等着,到了汴梁,有你哭的时候,嗯?”

  “骗你的~”张惠一笑。

  “那你的意思是,还是喜欢的,对吧。”圣人觉得自己好卑微。

  “适才相戏耳~”张惠探出肩,笑眯眯的:“与君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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