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寻百般抚慰,他倚在靠背上,半天才叹息:“幸甚,还能复见姐姐。撤军路上,几度将死。一想到与姐姐阴阳两望,就心如刀割。去时豪情壮志……作为一个蠢得可以的节度使,我终于要被自己的蠢和刚愎自用害死了,只恨连累了你们。”
和圣帝一样,李大王也是个姐姐控,对他尊重的女人称姐。
刘道寻捉住空袖,轻轻地,一荡一荡:“还疼不疼?”
“不疼。”李大王鼻子一酸:“我挨的刀多了,血一干便无妨。”
刘道寻抬眸,化作邻家大姐姐的温柔模样:“这一刀,够改掉刚愎自用吧。”
“能。”李克用眼泪都要飙出来:“但恐为时晚矣。多年来聚少离多………姐姐在那个暖暖小小的球场铺子里,怕是等不回我几次了。”
她垂睫:“那就想想怎么办。”
“怎么办?联络朱大郎?”李大王眼中带着询问。
刘道寻漠然道:“有可行性,但不足自信。唇亡齿寒总有用,便不会有春秋入战国,战国归秦………福兮祸所倚,藩镇兴盛的根本——武夫政治、合纵连横——也会是它衰败的原因。元和骄藩被各个击破,就是体现。”
“况下克上的年头,藩方纵横也许刚达成,节度使已被杀全家,向朝廷领赏,请留后。君之威望,也已不支持纵横。再败一两次,我们的结局可以预见。”
李克用苦笑,咀嚼着这几句话。
“君可以再赌,也许能翻身,大概率覆灭。”
“但不赌,只是放弃一些地盘、名头、荣誉而已。”
李克用沉默不语。
前两天他还怕得要死,但回到北京,看到强壮的兵马,黑压压来迎的文武百官,巍峨雄踞的龙城,来到天龙山,看到令人心情舒缓的美景,听着佛音道钟,手臂也不疼了……
似乎,又没那么怕了。
来了,大不了就守城。
以圣人的实力,难道还能硬啃下?
再说,还有军近十万,虽然精锐之师剩得少,但这些人马也不是饭桶。河东这个地貌,只要圣人来攻,胜率还是有,且不小。
而且冷静下来复盘,左冯翊会战纯粹是一时犯糊涂,没按兵法所致。
非是圣人厉害,王师很能打。
这是送出去的败仗。
如果重来一次,决不会败,至少不会败这么惨。
况且,现在服软也不能继续持节,狗皇帝要的是自裁谢罪!
就这么跪了,忍了断臂之仇,既伤面子,屈辱,也还是有点不甘心,不情愿。
还折了燕帅夫人张慧,痛哉!
但还是有些担心。
点很多。
朱温在这个当口选择不服软,最后也没能赢。
真是为难!
野心、侥幸心、对下克上的畏惧、对讨伐的忌惮、对朱温教训的谨慎在心里反复博弈。
一会皱眉,一会闭眼。
一会捏拳,一会发呆。
一会喃喃自语:“咦,这都有盟友帮哦!”
一会沉吟长久,悲天悯人:“不行,全城生灵系于我手。”
烦躁无比。
饶是对李克用知根知底的刘道寻,也暗自鼓掌冷笑。
这个份上了还放不下,真是好样的。
抱着万一的希望,她问:“遣圣人喜欢的妙微、亚子与郭崇韬率队奉表吧?带些财货,诚恳的谢罪。五百万贯钱赔不出,就遵从河东北道、河东南道、北京道的调整,换取让大郎继承北京帅位,改修事君之礼,如此可以纾难?”
李克用仔细看着刘道寻依然的邻家大姐姐模样,突然一笑:“……这些日子,姐姐受苦了…………”
刘道寻扣着他的五指,眨眨眼睛,勉强笑笑:“你知道我,当男人使,也行。”
李克用摸着自己心,微微笑:“我是说心里。怎么说,姐姐也是女儿。要留心军中,看着军府,管着家里,还不知前途,种种压力……我也是是遭逢过人,理会这感觉。”
刘道寻低头不语,默默行走。
“姐姐建议好,就且谈谈吧。”李克用表了态,躺在肩舆上,迎着林间日光,淡淡感慨:“一家之主,总不能一直不管家人的好歹罢?我麻了,对这年岁也累了怕了……只要能谈妥,我们当忠臣好不好?你平平安安的,妙微打发个稳妥人家,盼着外孙长大,出个二世圣人,过点富翁生活,吾愿足矣。虽然有些辜负部下,可某的姐姐,是最紧要的………”
英雄末路,缢王悲歌,就是这副情景?
难道君真清醒到了这一步,有了这个知进退的智慧,明白该放手时就放手了?
刘道寻只是不信。
或许是自己刚刚表露的想法,已经大大得罪了他,引起了猜忌。
叙话间,一行人登临峰顶。
云蒸霞蔚,风轻云淡,香气烟雾只是在身边流动。
刘道寻负手而立,凭栏远望,清冷山风将她粉红大袖吹得膨鼓。秀发飞舞,恍若神仙御风。
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没办法了啊。
似乎只有做下克上打算了,将李君囚禁,换一个稳健掌权者。
刘道寻心神恍惚。
肩舆上,李克用依然微笑的望着姐姐高挑的背影身姿。
只是到最后,那笑意中的炽热之爱,变成了阴森。
这个圣唐早就不过是一张烂皮,一艘破船,一座鬼宅,只是圣帝在用自己的命在给它强行延寿。
维持不了多久。
也随时可以毫不留恋的舍弃。
只要地位权力地盘在圣唐灭亡之前保住或更进一步,能在这乱世称雄立足!
我就不信,君臣敢将圣唐最后的精力实力陷在河东四镇,和我打一个旷日持久。
某要眼睁睁看着,你敢不敢真扑到城下,摧垮一段城墙,某要坐等着,亲眼看着!
不被踏平外城,某誓不纳款输诚!
第306章 刘仁恭
雁门关外,刘仁恭接到了罢兵诏书。
准备说,是禁军单方面罢兵。
他的脸一下就阴沉如水。
以区区州军裨将坐上范阳大位,这是什么概念?
国朝下克上虽离谱,小兵也能当节度,但幽州这种地方,还没有偏军校尉坐帅堂的先例吧?都是衙将们明争暗斗,千方百计杀死节度自己上,然后又被新的衙将血洗,如是循环。
刘仁恭因而志得意满,常常自称天命之人。野心也水涨船高,想兼并河朔,想问鼎中原。
为给大志打基础,其将境内男子全部刺面登记,大肆拷打士民,将钱财悉数搜刮,逼得百姓用泥铸钱,充作一般等价物。
还大兴土木,建造宫阙,掳掠四方美女囚禁在里头,供他和一帮武夫百般淫乐,不知弄死了多少女人。
俨然已是史思明之于安庆绪的作派。
此番反了李克用,由于晋军四面布防,重心集中在关辅,代北既无重兵,又无方面将,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除了紧守要地,皆是放任肆虐。
事情顺利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代北虽杂芜,却非地广人稀,燕军在此放纵狂欢,杀略男女,所过无复遗类。
随后又席卷南下,绕过关卡驱入忻州,向北京示威。
见河东只是保守不出,众人更不可一世,只是安心等着配合各路讨伐军。不,应该说是大伙拉扯李克用,他们看准时机,抢占龙城。
李克用、沙陀人能趁着巢乱窃据河东,我辈就不能趁着克用之乱复制此举?
就在口水正酣之际,殿中侍御史崔构携诏而来,加封完一众犒赏后,宣告了一个令人愤怒的上谕。
禁军不打了!
刘仁恭鼓着一双眼,只是捧着诏书,走来走去。
“朕朕朕,狗脚朕!”他突然开骂。
吓得崔构一行五雷轰顶:“刘公,刘公!骂不得!”
刘仁恭充耳不闻。
盛怒之下,又把赐诏砸在地上,一边踩踏,一边撸起袖子骂:“大功将成,克用授首在即,奈何弃之!”
崔构惊惶不已,诺诺解释,被刘仁恭一巴掌甩坐下。
“独眼龙作乱,长安危难,向我辈求援,许诺把蔚州划给我,我没要。国财紧张,我辈也不要财货赏赐。现在幽燕健儿远道而来,毕力王事,战死将士的尸骸都还暴露野外无暇收掩,圣帝却半途而废!我辈的付出算什么?”
真是个巨贼!
崔构捂着脸,几次想仗着圣帝战绩叱责,忍住了。
河北军人,杀使囚宰家常便饭。天子,骂了也就骂了,你待怎样?
自己一个御史,还是别惹了,让圣帝自己去对付。
这些杀材,也不是靠屠刀靠战绩就可以轻松吓到的。
吴少诚被灭族,蔡军被杀得州县绝户,李师道该乖训了吧?没有。李师道被擒杀,郓城被屠了个血气蒸发数尺,成德该纳土了吧?没有。
朱温的凄惨下场,李克用该识趣了吧?没有。
或许只有尽屠天下武夫,拿一百年来重新换血养民,才可能移风易俗。
崔构这样认为。
不过,他这也是幻想。死在朱温、李存勖、李嗣源、石敬瑭手上的武夫至少一百万。一言不合不照样呲牙咧嘴,官家何故造反!都将你过来,俺有话跟你讲。
“非我辈有负陛下,乃陛下不用微臣!”刘仁恭仰天一叹,斜眼看了看崔构:“也罢!克用,冢中枯骨耳。圣帝既不出兵,责仁恭,可办也!只是——”
“什么?”崔构追问,急着离开。
“授吾儿为开府仪同三司,幽州大都督,副帅。”刘仁恭眉毛扬了扬,朝座下一个年轻人说道:“麒麟若此,当不得?”
崔构看去,是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朝他咧嘴笑:“有劳了,守文不胜感激。”
“果然少年英雄。”崔构强笑道。
只是刘守文旁边另一个豹眼鹰钩鼻的少年闪过阴鸷,看了看刘仁恭,目光最后停在刘守文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刘守文注意到弟弟凶狠的眼神,避开了。
如此懦弱,凭你也配?刘守光干巴巴笑了两声:“且提前恭贺大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