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83节

  “反攻个毛。晋人大举东进只有一个可能。李克用出事了。否则,李克用能制服圣人或在相持,哪需叫人?”

  “未必不是增兵以制?”

  “燕军肆虐代北,晋阳风声鹤唳,李克用熊心豹子胆敢在关中决战。”

  “但愿是李克用人有事。”

  “到此为止,不去了,不去了!俺们不是你功名富贵的资本!你要当孤忠,却一个人去拔阴地关!圣人好歹不知,打什么城!”

  “子美?要不再合计合计?”

  王子美裹着斗篷,只是瞧着雨中城垣。此来九死一生,非怀玉碎之心,不敢希图成功。前头顺利,都还走得下来,现在一遇到硬茬,都就三心二意。

  王子美在心里头微微叹气。

  突然大叫一声:“都是厮杀汉,这点气养不住。你们这些叫的,也真蠢!平日鲜衣怒马,这时候就不会动脑子了!”

  “左冯翊至今音讯全无,说明至少圣人和李克用都是安全的。如今整个晋西北打成一锅粥,太原也暗流涌动。只要晋州一下,汾水路被切断,李克用马上就能明白,日月之间要收拾圣人已成泡影。一番冒险,已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还得忙着回去保住权位,杀走各路人马,哪里拖得起!还决战………圣人死了?这么轻易就球了,那他也不叫武康圣帝,更早就不在这乱世生存!我也错付了!”

  “我们一路下来,晋人没派军拦截,只能证明他们将主力都聚到了代北、太原、岚石各方。这一片,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只管打关!”

  “什么晋军大队,什么决战援军!段弈说的没错,只有李克用出事了,才会邢洺泽潞都兴师动众,他们一走,信不信俺们和朱大郎真踏平了他那几个鸟邢州?!”

  “哟,都在吵吵什么?”山道上突然爬上来数骑,当先一人,是萧干,拿着块面饼,欣赏着风雨雷电肆虐下的雄奇山河,欢呼一声:“爽爽爽!常山虽云乐,足可以亡国。但愿少帅与将士,能多出来看看!”

  说完,才漫不经心的招呼:“侦查了!估摸两千守军。关外头有人马痕迹,去的是晋州方向。来路上没看到军马痕迹,俺寻思,这些人就是阴地关镇将派出的守军,晓球是被李克用叫去还是怎个,反正关城里就两千来把人。”

  山陂之下,大队赵军正在密密麻麻的伐木造物,起营过夜。

  “另外,还看到汾水关两千人马来援阴地关,看来是知道俺们到了。怎么计划,速下决心。”萧干拍了拍王子美肩膀:“就这么淋着,得病死了怎办?既当忠臣,为圣人善摄此身呐。”

  “呵。”王子美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这算个鸟?三天不吃饭我也照常跑马,更别说毛毛雨…………汾河三关,真会修…………只不过…………”

  他干巴巴一声冷笑:“…………冷泉关都让我辈闯过来了,一个阴地关又如何?”

  王子美头盔一戴,猛的挥手:“兵分两路,破关!萧干,你领五千人在关内下营,联络李嗣周发兵来接应。我带剩下的三千余军抄小道连夜潜越关外,进剿汾水关援军!”

  萧干举手招呼一声:“二三子,备战!”

  山下众军,回应一阵欢呼:“干干干!打下阴地关,个个当衙兵,人人封大校!”

  ******

  “陷阵,陷阵!”晋人军官披头散发,一耳光抽在两股战战的士卒脸上。

  嘭的一阵巨响,整个河原似乎都在震颤。

  滔天烟尘中,上千具人马同时高高飞起,又如稻草般摔出。

  骑战,向来是冷兵器舞台最为血腥盛大的大剧。步骑交锋,则次之。在蒲津西岸,上万铁蹄,就在李皇帝的命令下,自杀式撞向昭义军大阵。

  震耳欲聋的各种声音掩盖了四下。

  王师骑士下饺子一般喝骂尖叫着落马。前锋骑士,几乎扫数从马上坠落飞出。多数都没叫唤两声,就被碾成一堆模糊血肉。

  数百人数百马,被无数把长矛叉在空中,仿佛被示众的罪犯。

  朱瑾等人所领骑军,速度提到了最高,得了休整。而昭义军,却是在和对方步兵击槊十余回合后仓促接战的。一撞之下,王师固然血肉横飞,昭义军也成片倒地,纷纷后退。

  大乱之后,大量没被摧毁的后续军马不分敌我,不看死活,踏过两方混乱的一线,冲入深处。

  “杀!”大队大队步兵源源涌上,乱斫乱砍。

  “隆隆隆隆………”弓弦响动,轻骑略过两翼,一层层的箭簇扑向昭义军!

  前头已被打成尸山,盖寓只是带着中后军钉在原地,呼喝如雷,却又前进不能。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号角响动,宣告第二轮残酷冲阵的到来。

  圣人驱马到了左翼一个土包上,就要在这河边,看着郭猛、刘仙缘所部插入昭义军侧部,粉碎晋军最后的抵抗意志。

  不跟你比战斗力,不跟你比勇气,就跟你换伤亡。你只有万余能战之军,已经一番鏖战,倒要看看能硬到几时。

  一排排重甲只露出黑黑的眼睛,端平手里马槊,锥对准已经烂了一半的昭义军阵列!

  中军线上,残余的数千骑军折马返回,歇了口气,梅开二度,砸进溃乱的昭义军。

  战马奋蹄,将一具具人体撞倒。刀枪乱捅,杀得血雨泼脸。叫声震天动地,后头的昭义军奋力抵抗,却抵不过被冲烂的前头袍泽转身而逃,跟着敌人向自己涌来。

  刚刚还森严的阵列,就如此被犁出条条血路。

  “妙严净华军,进攻!”萧秀扬声高呼,只是一手按马,一手刀斜伸,摆出一副猛禽扑击的姿态。在他背后,四千将士发出的呼号,也如海东青一般尖锐。

  妙严军是步兵编制,但他们赵府军人世家出身,几乎个个都会骑射。马槊不一定都玩得精,马上耍刀却是可以。

  “陷阵陷阵!”他们也不必保持什么队形了,各自分散,和大队步兵跟着郭猛等部踏出的豁口冲进就是。

  九渡桥头的晋人,也已炸裂。

  败军对战况糊里糊涂。军官们被告知会被争取一个时辰,却根本分辨不出盖寓到底能不能做到。当一路一路的步骑游荡过来,还是会怕会慌,因为无力应付。

  眼里只有形形色色的人,耳边只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弓如霹雳弦惊,来袭之军不论步骑,张满的弓箭,劈手便射。

  大军交战,和农民军搏斗、街头械斗是天人之别的概念。

  也许同样血腥残酷。但有组织有秩序的军团陷阵,这种五彩兵甲刺眼、血肉整齐迸溅、人马和谐律动的气势,却可以从伊始就将人的理智剥夺,哪怕生死看得再淡。

  九渡桥头,一边耳濡目染自家被杀得已经尸堆如山的昭义军,一边遭受袭击的每个人都在怪叫。

  民夫、小吏之类,不辨东西就跑,部分军兵还在呼喊着试图在桥头抵抗,却没人听,大多数军人也东西南北的就乱撞。

  东岸晋军上蹿下跳,有的掉头就跑,有的大声呼喊,让自家人马赶紧退回来。

  “快!堆柴!准备烧桥!”东岸民夫加快了在浮桥上堆积柴草的速度,将火油罐摔碎在浮桥上,然后就向西岸招手挥旗:“快过来,快过来!”

  “俺回不来去辣!那就都别回辣!”九渡桥头的一座窜起烟火,毕剥声中,烧断裂的木板不住掉落,勾连在一起做桩的船只失却联系,也一条条离体,与尸体顺游而东。

  “耶耶,求求你了,让我先走吧!”

  “不行啊,我也想走,俺们一起走,一起走!”

  一名妇人被告知丈夫被杀死在乱军中,跪在人群里哇哇苦叫:“俺一家人啊。”

  “噗噗噗………”乱箭射来,直接将她和身边几个军人一波带走。

  “俺投降,俺投降!”好多人涌向南侧,跟着先前已经跪下的军民一块跪下。

  更多的人争先恐后抢桥头,在桥上你推我,我砍你。

  有人捂着大股断臂,呆呆的看着同榻袍泽:“你害我!你害我!鬼神有眼,你将来也是我这般下场………”

  有老孺被扔下桥,扑腾在冰冷黄汤。

  数千军兵恶鬼一般冲进人群,见人就砍,赶羊似地把人往河边赶。

  “噗通,噗通………”水花炸开不停,人一窝一窝的被推下悬崖,挤下悬崖,砍下悬崖。

  落水的游向船只,船上的人一脚踹开。

  “救救我,随便你怎么睡。”有女人冻得浑身抽搐,拼死扣着船帮,回应的是迎面一刀。

  “俺要拖你下水!俺要拖你下水!一起死!”有军兵拽住船上军兵的手臂,哭喊着使劲。

  “嗖嗖嗖!”数十步兵在一段悬崖单膝跪地,将刀一放,抽弓便射。

  东岸,大队军民在河滩上桥头上看着,接应着,叫喊着。

  “等不及了!烧桥!”一群沙陀将校越众而出,厉声下令。

  萧翰部和昭义军已经战败,当务之急就是烧桥断路,让王师不得东渡,把这些艰难挣扎出来的人保住。

  “将军,再等等!”

  “烧烧烧!!!”一桥那头,大群晋人将校齐声厉喝。

  要逃回东岸是难了,现在一定要确保浮桥被摧毁,一定不能让王师杀过河,全军陪葬!

  交战线上,见到九渡桥头被杀得尸横遍野,猩红的黄河里也是人头滚滚,成片飘向下游,部分浮桥也燃起黑烟,晋军最后的战斗意志也告丧失。

  眨眼间就分崩离析。

  “烧桥!”东岸的那几个沙陀将领明白已经不幸,咬牙丢出火把。浮桥和柴草都浇满了火油,火把一碰,风助火势,就烟熏火燎,模糊了两岸视线,也隔断了阴阳。

  九渡桥头,膏血涂满河原。

  更多的败军和撤离人畜却是被敌人被自己人或者跑昏了头栽进了黄河。

  能坐船、循桥撤往东岸的十之一二也无,多数都到了河水深处。更多主动跳河的晋人和落水的晋人在水里拼命起伏,卸下兵甲,抱着马脖子,拉着瓦解的浮桥船帮,想游出生天。大军或踩滩扑杀,或坐在悬崖上,站在河原上,居高临下,以正望背,几乎像在虐杀鸡儿子。不知道多少晋军,男男女女在水中吐着血花,只留下一丛丛漆黑的头发绞成一块。

  黑红的血流,错乱的黏液,被绿水黄浆扯得一丝丝一缕缕,只是在水波里流形荡漾。

  剩在岸上没跑掉的,要不就被砍翻,要不逃到南侧早已匍匐成片被区别出来的降人当中。王师犹不罢休,在降人里抓军人,拉出来按在滩上就一队队斩了。有的骑兵杀疯了神志,还冲进人堆,继续砍杀苦苦哀求的降人。

  对峙如许之久,战斗如此之多,早已在多数杀材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多是打的让这支敢于扫荡三辅洗劫京城的叛军,不得一人生还的念头!

  黄河东岸,大队大队晋军只是以复杂的目光看着西岸的炼狱屠场。

  隔着茫茫烟雾,似乎都能看见对方的哈哈狂笑。

  在去年渡河入长安的时候,晋军恐怕谁也没想过,最后取得的,会是这么个结果。

  *******

  一面火红色的军旗被烧得只剩小半,旗杆也已倾斜,孤零零地插在白煦冬阳下。

  盖寓已经杀得披创十余处。

  左臂骨折,吊在腿边。右腿被砍去脚掌,光秃秃的脚踝汩汩淌血。

  掺杂着密密白发的一头黑发,只是轻轻随风飘舞。

  身边将士,也已一个不剩。

  盖寓就扶着旗杆,拎着那柄断刀,一瘸一拐的在方寸之地摇摇晃晃。

  大军撤离没有,撤了多少,战况如何,大王平安与否?一堆问题完全想不清楚。

  他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自己的一生会在这里结束。

  昏昏沉沉中,一群人影走上来。

  盖寓左支右绌,试图抵挡,却被七八杆铁槊捅破,举在半空。

  盖寓睡眼朦胧,口里低低出血。

  圣人木然的面孔,缓缓映入盖寓瞳孔。

  圣人举起马槊拨开乱糟糟的头发,露出长相:“你就是杀段起事策划人之一的盖寓?”

  “嗬嗬………”盖寓低头吐血,说不出话。

  “用战马,踏死他。”圣人拨马转身,补充道:“踏为齑粉。我以这样的方式,来告慰被荡为肉沫的先朝大臣段文楚,来警告四方的豺狼。想必是合乎君臣,合乎春秋之道的。”

  “喏!”军士们将盖寓放下,抖在地上。

  几十名骑兵来回践踏,血肉猛地飙射,几十个回合,方才踩得肢体不存,只剩红黏液与大地齐平,自然合一。

  圣人捡起头颅,随手丢出:“保管好。俟班师,交给段文楚后人。”

  段文楚在任大同军,其子景融任太原少尹。及父被虐杀,吐血而死。其妻韩氏偷偷去云州捡了段文楚几块遗骨,带着父子俩的尸体回到长安细柳原办理后事,抚养遗孤。据朝廷访慰,韩氏尚在,儿女三人皆已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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