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与圣人齐心协力,使皇国幽而复明。我事不成,最坏不过一身殉道而已。自己本就是武夫,倒也不怕死。比起苟活于世、恨而不能几十年,又何足道哉。
只求身死之时回首往昔,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能坦然遗言:“我道不孤,我的一生和全部,我最好的东西,都已献给了圣唐,献给了最壮丽的事业——三兴圣唐。”
远望群山,在彼岸的关中平原,也许圣人和阿秀,正在血战!
“阿兄,吃晚饭了。”三妹王淑君登上阁楼,笑盈盈道:“你又在思考什么人生?”
“成德这个摊子,我管不着,也无力管。”王子美答非所问,他转过身来,神色渐渐变得坚毅:“但我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倚门傍户。如果成德不出兵,只打嘴仗。怎么对得起列圣的一再优容,我怎么有脸去长安觐见?臣不讨贼非臣,君王受辱,我却在一边干看,我又怎么说服自己。而且现在河朔诸镇以赵地最小,势最孤,一旦战火波及,没有圣人支援,一定会流血千里。这怎么对的起父老?这也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已经不是衙将了,但却受先王重恩,先君委托………”
“我要再次请战!”
“哪怕拼上我这条命,我也必须让军府出兵!”
“阿兄………”王淑君面色复杂。
王子美拔步而去,径直去见王镕。
殿室内,刚服下金丹的王镕正在打坐炼炁,本不欲见他,王子美却站在门外不走。王镕被搞得烦躁,只好将这厮招进来,看他又有何事。
“大帅,大军难动,仆却好动。”王子美一撩衣襟在蒲团前拜倒:“仆请战,只要一万步骑入晋,一定策动李克用旋师,接应圣人!”他语气又快又急,不给王镕插嘴空隙:“大帅,大帅,仆知道举镇以应很难,大帅也为难。仆只要一万步骑,一万!仆愿立誓署状。成,功归军府,不成,他日克用问罪,或其他什么情况,纳首担责,但诛仆一人,无涉他人!至于损失,超过三千子弟,军府尽管斩去这颗无用人头!”
道袍飘飘的王镕盘坐壁画下,只是盯着王子美。
王子美噼啪不停,震得炼室当中都嗡嗡回应:“事成,则大帅加官进爵,举镇披戴荣耀。不成,亦不过死我一人,于赵无足轻重。且为国为赵,我何惜此身?但求大帅务必成全!”
“如此志节,我还怎么拒绝呢?一万人,我可以给。”王镕缓缓撵着头发,叹气道:“只是晋军兵多将广,师连四镇,一万步骑能有什么用?”
“事在人为,仆全力以赴。”
王镕垂下眼皮,神情有些落寞不解:“你与圣人不过一面之缘,又何必如此。”
“因为值得。为圣人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王子美在蒲团上频频参拜:“圣唐离了谁都能转,离了圣人,窃以为是真的转不动,转不了太久。天下人离了谁都会死,离了圣人会死的多得多。国家得一兴邦之主难矣,就好像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好了好了。”王镕听得肉麻不耐,打断道:“你再想想。”
“仆誓死以请!”王子美顿首。
“你!”王镕手指上上下下,指指点点。
殿室外,闻讯而来的衙将萧干、傅守冲也敲响了房门。获准进来后,两人单膝而跪,摘帽在手:“前番勤王,圣人召见我等,话语当中满满都是家国为念。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我辈也不甘混沌以终。军府诸公所言各有正理,可俺们总要努力一场,博上一博!但求此身长报国,不必生还玉门关!无愧为武,无耻为士。”
“好啊你们三个。”王镕讶异的看了萧干、傅守冲一眼。这两个英俊挺拔的奚人衙将、汉人衙将,却如雕塑般单膝撑在那。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顺水推舟了,百官也没可反驳的。难道他们一万人、责任自负的行动都要按下?这三个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必然拔刀相向。
看看王子美,再看看萧干,傅守冲,王镕只是低低的笑了两声:“好罢!好罢!我赵府,果然都是忠良!既如此,某也只能应承一句,圣人的安危!仰仗三位了!记室内,拿笔墨来!”
言罢他就漠然看向王子美三个,冰冷道:“成德不可能为你们三个和李克用殊死一战。如子美所说,不管成败,只要李克用来兴师问罪,点杀尔辈,莫怪我无情!”
王子美无动于衷,只是一礼,和萧干两人异口同声:“但凭所言!”
出了府外,萧干言笑自若:“子美,说走就走,三日出发如何?到太原府,给李克用来个大的!”
王子美苦笑:“你们…………这是我的事,你们何苦。”
萧干一甩鞭子:“叱日岭下那三万将士的尸骸被晋人吃了个精光,我是眼看着他们被肢解下锅…………我岂能让他们白遭凌辱?这鸟地方,呆得没精打采,不如戎马沙场!”
说罢打马,大喇喇的走了。
王子美淡淡一笑,抬头迎着漫天大雪。
圣人,臣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武士的忠诚,至死不渝。
我等勠力同心,定能幽而复明!
第294章 宫中纵容
战鼓隆隆,扑向破败的大荔城。然而不管声势如何雄壮,却只是擂鼓观望。
与此同时,不断有人喊话:“归国的,为将的加官,当兵的……”
“俺原是黑鸦军十将,有认得俺的么?赶紧到我们这边来。”
一拨人喊麻了,一拨人换上。
被军士们嘲笑为“圣人在做梦”的这一声声喊话,终究还是起了作用。一开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半夜坠绳而出,到正月初三,已有六千余人走出大荔城。
张君政聪明一世,却哪想得到在这栽跟头。出现大规模逃兵的第一天他就决定走人。结果甫一出城,万余兵马直接反了两成,马一抽,就朝王师而去。
圣人也早已在四周设卡设寨,一边与李克用的接应军大战,一边围追堵截其部。
也不绞杀,就剥了衣服夺了干粮赶回城,或万箭待发,逼着掉头。
几番得不到接应,张君政只得放弃。
对张君政而言,这真是喊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才多少日子,其部就已十不及三。
李克用趾高气扬的时候何曾想过,会再有众叛亲离的一天。这次把他逼入窘境的却不是朱全忠,而是亲女婿。
饿了四天四夜的张君政只觉一阵飘飘欲仙,扶着门稳了稳身子,吐出一大口青色黏液。
“君政,外面冷,进去烤火吧……”劝他的是跟他同样出身的一个校官。
“把大家喊到一起吧,还可以说个话。”
校官却欲言又止:“君政………”
张君政虽然已经饿得半人半鬼,但还看得出来异常:“你在瞒什么?”
校官撑着墙,艰难摇头:“没,没。”
张君政不禁同病相怜:“是不是又有人背去了?”
校官只是点了点头:“独孤智走了,跟他一同逃走的有七百多人,城中将士只剩千余……”
“叛徒,叛………”张君政靠在门上,一面呢喃着,一面轻轻蹬腿发泄着。
他现在也只能如此了。大荔城的居民开战前就跑光了,难寻一丁点能吃的。后来李皇帝返回,斩断了大荔的对外沟通,张君政就断了补给。不是李克用没粮,运不进来。此后坐吃山空,加上那次突围不少人被剥了衣服,此后陆续冻死。
叛逃者便猛然多了起来。
一开始张君政还严防,但此消彼长,什么招也没用,每天都有人离开。张君政彻底绝望了。到现在,只剩千把人。和李克用同过生死的,口号喊得震天的,他自以为会誓死追随的将官军兵,在这个当口,大多心安理得的抛弃了他。
这其中,看来也包括张君政。
张君政骂的没劲了,慢悠悠看向坐在旁边的校官:“不会有什么奇迹了!我们也走吧。且诈降,伺机回太原。都是十几年的厮杀好汉,白白憋死在这,窝囊。”
乾宁四年正月初四,河东马步军都指挥张君政免冠去甲,帅千余将士出城缴械。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大呼:“到了,大圣来了!”
军卒几声低哗,不自主收拾衣冠。
“哒哒哒……”一杆白旗映入眼帘,大军逼近。
张君政捏着的拳头已经汗淋淋,只是埋头沉默。
在离他们还有几十步,圣人利落跳马,朝这里哈哈大笑:“怎么看到我都这般丧气?怕回国了,长安挤不下这些人?杵在那做什么!”
张君政回过神,猛的拜倒,部下也纷纷旋身:“恭迎大圣!”
圣人呵呵着:“坐,席地坐。猪儿!给你这些弟兄拿吃喝!瞧这一个个的,饿成蚂蟥了!”
他气色好的不得了,两腮红润,目流精光,往常那一脸苦相全然不见,许是几个宰相领着淑妃、德妃、枢密使他那一帮家眷过来探望、这几天夜夜一挑十嗨翻天的缘故吧。
妆容仍然是朴素的如意冠、白外套、银裙甲。马鞭悠悠抽打着掌心,歪着嘴巴,有如行猎一般的懒散,轻快。
张君政也是尴尬,他紧张万端,什么都想了,却没想到圣人这么……
他搓着手,翩翩舞蹈。
圣人脸上的笑容不翼而飞,瞪着他。
掂掂手里马鞭,众目睽睽之下,就劈脸一鞭打在张君政鼻子上!
“啪!啪………”
圣人又对着其他军官一通乱抽。
打完了,张君政众人只是面无表情定定的站在那里。
圣人鞭指着一个军官眼睛,破口大骂:“你这挫鸟,潼关楼上你还和我同过榻!……这呀那的给你们发衣裳,拨春粮………你却动着什么算盘?我在前头大战,你在后头由着老贼胡来?我使不动你们了?叫吃肉喝酒,你却赖着不出,防着我?信不信我真踏平了你这个鸟大荔?给你两鞭子,让你这厮醒醒脑袋,看看我是谁!怎么,你服是不服?”
这军官只觉心中大石,已经落地。
他尬笑的摸着鼻子,一噗通再度拜倒:“哪忘得了旧事!莫说睡觉,俺还给圣人站过岗,禁沟谷里,圣人还拉俺躲过箭哩。俺鸟个反!只是李大王残暴,怕被杀了家小,才拖着不敢出………大圣所说由着乱搞,冤枉。俺个十将见也见不到李大王。也是誓师说勤王,才兴冲冲上的路,却怎么知道是造反!长安城俺没抢,额,也顺手拿了点…………但求暴打出气!回头俺十倍赔偿。”
圣人重重一哼,踢踢小军官肩膀:“起来。”
小军官只是梗着脖子:“…………这不挨番打,俺起不来。”
“贱货!”圣人照着脑袋一巴掌,揪了发髻往起提溜,小军官跟着站起,再看时,半边烂袖子遮着脸,一副娇羞已极。
圣人大模大样叉腿坐下,望着他们:“李克用那个狗东西骗我骗尔,没他不敢糊弄的!我要算账的,就是他。既然还认我长君,摆什么女人模样!你们这些杀材我还不知道,无非就是掂着被老贼报复!…………操不下心的,吃了饭只管走,曾为我为圣唐拼杀,也不让你们难为。谁还没个女人,没个爷娘姊妹?等杀了老贼,再回我身边不迟。”
晋军一阵骚动。大伙也不是清纯姑娘,笼络手段见多了,这却是搞什么鬼?回头看看烂在雪里的恶人,好吧,不管什么诡计,还不错。
圣人只是心里冷笑着,看着他们分成两队。
“大圣,俺没得法,一大家子,还有老不死的老娘半瘫,就这么留在关中………哎,没啥说的,以后大圣入太原,俺只迎于道左。若被军法拉上阵,对天射两箭作数。”
圣人一路拍着要走的前排军卒肩膀掠过,说了几句宽心话,然后让人将其领走。
减去离开的,一共得兵四千,全是劲卒,定号虎捷军。另,得兵甲三万余副。各式甲胄,刀弓装备。哼,人放回去了,装备可不会。这个损失,够李克用跳脚几天了。
回到长平原附近的行在宅院。
“回来辣!”圣人在虎皮椅上搭腿坐下。
“辛苦啦。”淑妃盈盈上来,给他捏肩捶背:“大郎表现还好罢?”
“也——”也就那样,圣人笑道:“挺好的。”
“这次吓坏我了。”淑妃乖巧的往前贴了贴,任他把玩着自己:“.王从训他们刚领兵出发,枢密使便传来朝廷通知,说准备播越。正领着平原收拾东西呢,一大帮内竖就拿着不知哪里搜罗的凶器造反,和卫、赵两党在宫中大战……枢密使、柔奴、南宫她们手杀数人,头发脸上全是血。刚打跑内竖,禁军败报已至,京城大乱,那时你还在关北,吓哭我了,以为再见不到了………孩子都是生在路上的,在鄠邑,疼得要命,就生了………”
淑妃脸上挂着两颗后怕的眼泪,拉着圣人袖子,低着头,一荡一荡。
“这算个球?”圣人把她扯到怀里擦去眼泪:“我没死,天就塌不下来。再说朝廷跑路经验那么丰富,何必。”
“我又不是你。”淑妃紧紧搂着他,脸朝在怀里,嗡声道:“我胆小,怕黑怕死。”
搂着软重的少妇身躯,圣人一颗心复归恬静。这大概就是治愈系温顺型美人妻的功用吧…………又想起朱邪吾思的高挑身影,接着就是默然。
搂着何虞卿的劲大了些,何虞卿也嘤咛一声,柔软的玉手只是搂在后劲窝,玉足换个了更舒服的姿势,盘在他大腿上。
自从圣人灵符院醒来,这样你侬我侬特承恩顾的温存机会就越来越少。他整天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心要操,再不会如之前,和她只是在这年代里相依为命。想着想着,烈焰红唇就凑去,吉利吧啦的激烈口水声里,水雾的迷离眼眸里,满满都是依恋。
圣人只是低头迎合。
…………早点将这天下扫平罢。然后让位儿子,找个地安家养老,再不管红尘。
此心本无志,只想搞女人。
“孟才人、郑昭仪播越期间也各得一子,生在哪里的?”快窒息的圣人推开欲求不满的淑妃。
淑妃软在怀里喘着粗气,手儿在他胸膛上画圈圈:“凤翔。大嫂差点流产,生的时候也大出血……二嫂产后经常偷偷的哭。你造的孽,这么多女人喂不饱你……二嫂如果抑郁而死,我夫妻怎么面对先君……”
“哭过这阵就好了。”圣人淡淡道:“非我乱搞,是二位坚持想要个孩子。”
“那我只想和你长相厮守,怎么不体恤。”淑妃捏着他耳朵,嘟嘴道。
“你。”圣人笑了:“也是快三十的女人,还学人撒娇……没法嘛,我的身份先是李家皇帝,再是天子,所作所为,天经地义第一要为的是圣唐统治,然后是四海太平。再是我自己,妻妾儿女,别人。首先考虑的是李家江山,决不是儿女情长,甚至把对我的情意、与我的关系当作依凭,就可以让我如何行事。”
淑妃昂头看着他,反射弧回来后,往他衣服里一钻:“别那么凶嘛……看来你们皇帝,有为的都这么无情。那大郎以后当不了嗣君,你可不可以别杀我母子……我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