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再把天子手臂稍稍一架:“陛下快走,莫让那渡口船只等久了……”
天子脚步在动,却是双眼里皆是失落,走得片刻,天子忽然问道:“朕待他不薄啊,他何以如此谣言攻讦?”
秦桧其实没有心思来答,只管随口说道:“那自是被人胁迫!”
“那就是贪生怕死,贪生怕死!”天子自顾自说着。又问:“朕自登基,兢兢业业,一心为国,闲暇之时,才有些许私自消遣,此罪过乎?”
“那自无罪!”秦桧只管架着天子快走。
“朕不爱民乎?”天子又问。
“爱,陛下爱民,无以复加!”
“朕不勤政乎?”
“陛下勤政,古往今来少见……”秦桧话语多少有些不过脑子了。
“朕治下之国,不富庶强盛?”
“堪比文景,又似开元!”虽然已经不用脑子了,但秦桧依旧对答如流,信手拈来。
“那何以还能拿那般狠毒之语来攻讦于朕?”天子似乎真纠结在此。
“自是狼心狗肺,不忠不义!”
“天下人不知朕者,不见朕者,是否真要受他蛊惑?”
便是此时赵佶也知道,这般檄文,定是天下皆发,一发去,这檄文的威力,可大可小。
若是威力小,那也还好……
若是威力大时,天下人人皆信,那岂不当真……
这便是为何自古行事皆有檄文的原因所在。
天子此时,岂能不忧?真当是曹操看檄文治头痛?那是笑谈……
秦桧只管去说:“陛下放心,天下万民,无不沐浴陛下恩泽,自都感怀在心!”
“定是如此,定是如此啊!”天子自己,也连连点头,面色笃定非常。
便是天子心中不自信,为何不自信,只问檄文之上,哪句是假?
别的都也还好,特别是那句“竟传位太子而潜遁,弃百万生灵于兵刃”之言,让他最是心虚……
更有那话语,开封父老犹悬褓于城垣,河北义士尚沥血于蒿街……
此时由不得天子不想,扪心自问,天子对得住开封父老吗?对得住河北义士吗?
不免更想,何以汴京百多万军民,没有一个义士真去奋力杀贼?军将会不发一矢而通贼开城?
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天子不敢深想,所以就要越发去笃定,不然,那真天塌了。
只管快走,赶紧去上船渡江……
只待众人出城再到渡口,其实不用到渡口,远远就可以瞧到江面,江面这边,哪里还有一只船?
但天子脚步不止,依旧往大江边去,一直走到水旁,看得夏日涨水,波涛在起,天子才停住了脚步……
便是一时呆愣,望着大江东去。
却是众人不知,刚才他们震怒揭下檄文的时候,已然有一伙十几个汉子远远跟随在后……
此时领头的汉子大喜,左右去说:“快沿江往上去报,按帐前计划,扈将军正领兵顺江而来劫抢船只,快去快去,此处许是天子,许就是天子!”
苏武出发之前,自是不知汉阳城会乱成这样,计划里,扈成领快骑,便要占得诸般沿江渡口,抢得船只,想着是能不能把天子堵住,所以如此计划。
这一伙提前入城的十几个汉子,自就是乔装的斥候,檄文也是他们贴的,进城的斥候百多人,这只是其中一支。
刚才贴了檄文,自也在暗处瞧着,正好瞧见了天子一行,刚才那是轮番来去,远远跟着看着,近处偷听偷看,分析来分析去,也看众人衣装口音之类,算是真猜出来是天子一行。
便是有人飞奔往西,远处还有他们藏的马。
也听那领头的汉子说:“还要去知会燕指挥使,快去快去!”
燕青就在城内,亲自而来。
自又有汉子飞奔回头。
只管两番人派出去,领头的汉子才喜悦而起:“兄弟们,咱们许要立大功了,天子无船,渡江不得……”
这是一眼瞧到的事。
那边天子,就立在水旁,一时好似有些呆呆愣愣,许多事,他一时接受不来……
王渊,怎么敢?
怎么敢真的把天下之主如此来戏耍戏弄?
活到而今,四十有三年,天子赵佶何曾有过被人戏弄戏耍之事?
这种感觉,让赵佶一时之间,不敢置信,不真实!
天子,皇帝,不是上天之子吗?不是天下之主吗?不是万民君父吗?
世人,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天子?
这是怎么可能发生的事?
天子稍稍转头,看向秦桧,他要问:“这是怎么回事?船呢?不是说定是已然到了吗?是刚才错过了吗?”
秦桧也懵,他说不出什么来,脑袋转了转,一语去:“陛下,定是刚才那船来了没看到陛下,所有又走了,一会儿说不定又回来……”
天子点着头,顺江去看,前,后,大江之上,视野望去,全无阻碍,哪里有船?
只有江对面,风帆无数……
甚至许多船只,正在顺着往下游飘去,好似船内无人操作,定是那军汉下了船之后,只顾逃去,便也不管船只了……
也没人想着再把船驶回来了,还可再装几趟……
更也没人想着,天子还在北岸……要为天子尽忠……
“船还会来吗?”天子轻声在问。
秦桧竟然还在点头:“会来会来,必然会来……”
“真的会来吗?”天子还问。
秦桧陡然把胸脯一拍:“陛下放心,船一定会来!”
天子幽幽看向秦桧,秦桧哪怕心中再是慌乱,依旧还有笃定的目光,好似安慰天子,奉承天子,那是他骨子里带来的技能……
“若是不来呢?”天子又问。
“陛下乃天子,岂能无船渡江去?陛下放心,渡江之事,再容易不过!”
天子转身,脚步很慢,有些无力,许是来来去去几番,累了……
转身去看身后二三十号人,有中书的,有门下的,有三司的……
“船真会来?”天子问的是所有人。
竟然大多数人都在点头。
天子一时也有恍惚,转头再去看那江面波涛……
只感觉一阵闷热,又有几缕江风,给身体带来几许清凉,抬头去看,乌云在江对岸,正在北来……
好似一场夏雨,就在不久之后……
天子恍惚间,觉得这世界真怪诞,怪诞得让人不能理解,明明没有船,左边看去不知多少里,右边看去也不知多少里,江面之北都没看到船……
为什么身边这些人,都说一定会有船来?
这是怎么回事?
秦桧此时,自也焦急不已,左右去看,看的不是船只,想的是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渡这几里大江……
浮木?门板?亦或者什么其他……
这汉阳门渡口,哪里还有这些物什?便是有,那不知还有多少万人早就用去了,那些荆湖汉子擅长泅水的不知几何,还能等到现在?
只道此时此刻这渡口之处为何无有溃逃的军汉了?
那自是因为这里再也无有来渡江之物……
就得往上下去寻,实在寻不到,许多汉子,凭借手脚,犯险去兴许也能泅渡过江……
只问天子与秦桧等人,有没有这点本事?
亦或者,真有一根浮木,天子敢不敢趴上去往波涛里游?
寻不到,秦桧也失望了,放弃了,心气一去,人便佝偻无力……
陡然,心中浮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燕王苏武。
秦桧连连去想……
想什么?
燕王当是仁厚之人?
当也不至于真要杀他秦桧吧?
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并非真有什么忘恩负义、背叛之意,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天子威势,违逆不得……
燕王当是能体谅的……所以当是不会如何要打要杀要整治吧……
岳父与燕王关系甚笃,还有那李易安居士,京东李赵之家,到时候当是有许多人说情说项……
没事,应该没事……
想着想着,秦桧也去看其他人,好似众人还真并不如何胆战心惊……
对,不必惊恐……无事无事……
只待秦桧一番思索来去,抬头再去关注天子,天子竟是满脸是泪,一语说来:“你们,你们竟是都敢欺君!”
话语不怒,而是一种幽怨。
秦桧下意识躬身:“臣岂敢欺君!万万不敢!”
“没有船了,你们看不见吗?没有船了!”天子忽然又激动起来,手臂左右去挥。
“会来,会来的!”秦桧忽然有些惶恐起来,着实是天子在怒。
“朕要过江,朕要过江!”天子激动耳语,脚步就去,往前三步,当真涉水,说游泳,赵佶少年时,当那闲散王爷的时候,其实是会的,少时玩乐。
只是后来登基,便是没有人再敢让他下水了,有一次,他还真想在皇城内的池子里游一游,不知惊动多少人来劝来哄,连太师蔡京都连忙入宫来……
这件事,后来还有台谏言官上书来劝……
不免也是千金之躯,身系家国社稷、万民福祉……
只看此时此刻,天子赵佶,脚步当真已然在那波浪之中,口中不断在说:“朕此时就要渡江去!”
秦桧立马脚步往前,却是只走一步就停,他下意识要去拉拽,但动作没有做完……
天子迈步再走,涨水后的江岸,坡道和缓,走得好几步,水才浸到大腿……
一时间,众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