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大伴真老了……”天子脸上也起悲色,便又是一语:“大伴若真老去,留朕一人在世间,朕又该如何是好?”
“陛下不必忧心,自还有后来人!”童贯一直在装傻。
但今日,岂容得童贯装傻?一旁还有王黼,一语说来:“童郡王,那燕王如今,开了府,自己有官员,自己有地盘,自己有强军,陛下赏无可赏,他不会……”
童贯装不了傻了,只管连连摆手:“不会不会……”
“郡王何以如此笃定?”王黼再问。
童贯看了一眼天子,天子自是不言,童贯自也知道,这哪里是王黼在问,明明就是天子在问。
这问题,如何答得了?
还听王黼一语:“史书有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刚才郡王恰恰就说了那燕王兵强马壮……好生骇人……”
童贯用斜眼瞥了一下王黼,叹息低头,慢慢在摇,就问一语:“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自是有吩咐,但陛下不吩咐,王黼来吩咐,也是无可奈何,王黼谋划了许多,都没有什么意义,着实是手太短,伸不上去。
这不童贯回来了吗?
童贯若是为之,童贯的手,当是伸得上去的!
王黼在吩咐了:“唉……郡王啊,若是再胜,那燕王殿下如日中天,其光芒之耀,任何人比之,不过米粒光华……军中更是一呼百应,昔日里,郡王在军中许还有几分威望,如此再去比,怕也黯然失色了……”
话语到此,意思明了,不能再胜了,不是大宋不能再胜了,是那苏武不能再胜了!
童贯一时只觉得呼吸停滞,但他并不震惊发愣,何以?
他能理解天子的思维,此为“家财”,赵家的家财,怎么样用?那都是人家的事!
人家愿意撒了就撒了,愿意扔了就扔了……
但万万不能被人抢了去!
童贯,也不是一个道德水平多么高的人,他也不过是赵家的家奴,昔日里,他也没有真把军汉的命看得如何重要。
但今日,童贯有些憋闷,只因为涉及一人,便是苏武,纯属个人情感,苏武待他,自也无话可说,命都救了,还能说什么呢?
童贯一语来:“臣怕有些手短,束手无策,难以施为……”
童贯其实是实事求是的,如今军中,童贯还真有些难以插手,想来想去,苏武多提拔青壮之人,而今苏武军中效命之辈,童贯自己都有许多不认识,认识的也不过就是面熟而已……
且不说愿不愿做,哪怕愿做,也不知从何下手。
但王黼谋划好些日子了,自有定计,立马开口:“郡王,听说大军入草原,后勤补给之事,都是从西北与兴庆府一线而去……那兴庆府里,环庆是小种,兴庆府是老种,此二人,昔日在郡王麾下……”
路都堵住了,容不得童贯再推脱了。
童贯眉头紧皱,左边看看天子,右边看看王黼,答一语去:“种家二位,向来刚正,种家子弟,也多在苏武军中,怕是……”
王黼更来一语:“最新的消息,种家子弟,陡然皆从苏武麾下调到了环庆与兴庆府军中去了,可见,种家之人,已然察觉出了那苏武包藏祸心,不愿与之为伍!”
童贯顿时心惊,只问一语:“此言当真?”
王黼认真点头:“千真万确,种师道正上奏来,请陛下赐恩荫,种家子弟要到京中来进学!陛下恩荫的圣旨已然发去了……要不得多久,想来种家子弟,大多要入京进学!如此……岂不……”
岂不……更好拿捏?种家人忠义无双,岂能不为国为天子效力?
童贯心中顿时在思索,他猜到了,种家老汉这么做,是想躲避一些什么事!
唉……种师道啊,你真是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招,你越是想躲避,事情就越要找你,不仅要找你,还要逼着你去干!
童贯往那艮岳望了一眼,望的不是艮岳,望的是北方……许也望的是种师道,种老汉,这事,到你身上了,你干是不干?
你要忠义,不干,自是不忠了,干了,却又不义。
童贯答了话语:“那我回去思索一二,且看这件事如何来做!”
只管这一语来,一直面无表情的天子,陡然表情舒展开来:“大伴,你我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你啊……是你啊……是你最是忠心!”
童贯起身一礼:“陛下谬赞!”
“不不不,朕就知道,大伴定然不会教朕失望!”天子已然拉住了童贯的手。
“那臣这就去枢密院里先看看?”童贯是在问,内心里,其实也是在逃。
“好好好,你速去!”天子立马松开了童贯的手。
童贯在是一礼,慢慢转头去,脚步虚浮,身形佝偻……
枢密院,自是要去的……
进了枢密院衙门,左右之人,自也围来拜见。
童贯摆摆手,也不说话,自是入了班房,那班房他坐了许久许久,而今是苏武的班房了。
但他还是要进去坐坐……
太师椅上,他坐定,眼前条案,整理得极为整洁,随手拿个公文来翻翻,也没什么要事。
门外有人在问:“郡王可有什么吩咐?”
童贯摆摆手去:“倒也没什么吩咐,就坐坐,你们自去忙……”
“郡王若是有事,我等有人在外恭候,随时呼喊就是……”
“好,自去吧……”童贯点着头,只待那人真转身一走,童贯忽然又开口:“嗯,倒也有点事,把最近北边的军情奏报都拿来与我瞧瞧,随便瞧瞧……这当不为难吧?”
门外之人倒也不多想去,便是都知道童贯与苏武是何等关系,且童贯还是太宰,朝廷公文与他看自不违制,这些军报之类,整理好,朝廷相公都要看看,也不多童贯一个。
所以门外之人笑道:“这有何妨,郡王稍候,马上送来!”
不得多久,条案上公文堆了一大堆,有燕云来的,有河东来的,有西北来的……
童贯慢慢来翻,其实看不到什么最新消息,有时间差,只看得到苏武从兴庆府过阴山去了。
但童贯还是坐着慢慢看,每一篇都仔细去看……
丝毫没有察觉到门外天色早暗了去。
还有门外之人说话:“郡王要不要掌灯?”
衙门早已在下值,只是无人来打扰童贯认真看军情。
童贯微微抬头:“竟是落夜了,不必掌灯了,我在归家去!”
不看了,童贯起身来,慢慢往门外走去,脚步无力非常,自有人想来扶他,童贯却摆摆手:“老了,无妨……”
值班的人便也护着童贯出衙门去,门外有童贯的车架,赶车的是一个老仆,也是一个西北的老卒,昔日还是随童贯打马上阵的亲兵,只比童贯小一岁。
他来扶童贯上车,也问:“枢相晚间吃点什么?”
枢相……
童贯微微一笑:“先回家去!今夜有事啊……”
“好!”老仆不多问,童贯上了车,他只管去驾车。
到了家中,老仆还问:“枢相想吃什么,说一语,我也好去吩咐……”
“不用吩咐了,你随我到书房里,咱两人,吃些茶水点心,说说话!”
童贯头前在走,老仆随后在跟。
童贯要写一些什么,老仆在旁磨墨。
老仆其实不识字,磨着墨,也不看童贯写什么,另外一只手拿着点心在吃。
也听得童贯边写边问:“老九,你跟我半辈子了,你说我这辈子,是功劳大,还是罪责多?”
“枢相自是功劳比天大……”老仆答着。
“咱昔日打党项,胜也胜了,败也败了……真想起来,到头来,其实好似也没有什么真正所得……”童贯想许多。
老仆笑道:“枢相是说苏相公?那苏相公自是功劳大,只是……也不能那么想,若是没有咱们昔日与党项打来打去,消耗着党项人力物力,苏相公今日怎会这么顺利……”
“哈哈……是吗?”童贯笑着。
“那是!”
“昔日里,许多兵败之事,我是对上欺瞒,对下严苛,唉……”童贯好似在反思……
“但枢相真带钱到了军中,不知养活多少军汉家小……就好比老儿我,这一辈子,都受着枢相之恩,儿孙如今,却都成了东京人,虽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但都也有屋舍与差事,一日三餐不愁……枢相之恩也……”
“哈哈……我真这么好?”
“好,好得紧呢!”
“那我……也有贪墨之事……”
“哎呀,谁没有呢?朝堂上下,谁没有?”
“那我……也还有任人唯亲,打压异己,提拔庸才之事……”
“这……老儿不懂……”
“我还有欺瞒天子,祸乱朝纲……还有……”
“枢相功劳大啊……”
“我还下令军汉射杀同胞……”
“随天子南下过河,那不是天子催促吗?天子不那么催促,咱也用不着放箭去射杀百姓……”
“你倒是……你这厮……”童贯哑然,却又失笑:“你只管为我说好话……”
“嘿嘿……”老仆一笑,露出缺了一大堆的门牙。
“我还弃城而逃呢……”童贯一语唏嘘,书信写完一封,再拿纸,再写一封!
“那也是天子在逃……”
“其实,我心中,也想逃……”童贯低头在写,口中在说。
“那那……那也是因为天子要逃……昔日枢相,那可是打马上阵之人!”
“唉……”童贯长长叹息,只道:“这回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又要去打仗吗?那这回咱不逃了就是!”老仆随口答着,茶水喝得咕噜噜,着实是点心噎住了。
“不逃了?”童贯抬头来问。
老仆认真点头:“不逃,这回东京没有敌军了吧?难怪今日枢相在枢密院里看了那么久的军情,天子是让枢相往北边去领兵吧?那还逃什么?咱们都是上阵的好汉,再说,又不会让枢相再去冲杀,自有苏相公冲杀在前,还有无数军将悍勇,咱们只管去就是!”
“好,那就不逃了!种师道啊种师道,你真是好算计啊,你要全忠义,我就学学你吧……”童贯连连有叹。
老仆也问:“老种相公怎么了?他要逃啊?”
童贯停笔来笑:“他自以为算得高明,非要卖一个破绽来,教我如何是好?”
老仆自是一头雾水。
却看童贯再提笔,却又叹:“苏武啊苏武,昔日在京东见你,哪里会想到有今日……世间出雄才,若是无你,此番许已经家国沦丧了,想来我自真是国贼,却是有你,这江山这社稷……”
“啊?苏相公兵败了?”老仆大惊。
童贯摆摆手:“不是!”
“哦……那还好,只要不是兵败,那就无事,天大的事也算不得什么……”老仆拍着自己的胸脯。
忽然,童贯抬头来:“老九,你说说,我自是活不得一二年去了吧?”
“这是哪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