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眼下除了“指鹿为马”地讲相声或者抒发劫后余生的各种感慨外,还有更严肃且更重要的事。
柳玉梅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目光看向客厅那卷草席所在的位置。
“它,是被雷劈的。”
李追远:“奶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如此明显的提及上一浪的内容,不合适;再者,直言针对天道的行为,更不合适。
柳玉梅摇了摇头。
李追远明悟过来,马上道:“请奶奶您赐教。”
柳玉梅放下茶杯,拿起旁边的一个空杯子,往茶几上一倒,里面是磨碎后带着焦黑的庄稼,是小黑被劈的那个坑附近,柳玉梅亲手采摘下来的。
李追远盯着它,仔细看着。
柳玉梅对着天空,抬了抬下颚,缓缓道:
“那道雷,不是它劈的。
是有人,假天道之形式,想要你死!”
第399章
李追远:“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柳玉梅:“你只是刚醒,还没去看,等你亲自去看了,肯定也能看出问题。”
李追远摇摇头:“时间,会抹去很多痕迹。”
尤其是对方,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小黑。
虽然,取得的效果,是一样的。
那道雷,真的几乎让自己死掉。
柳玉梅:“你有怀疑对象么。”
李追远:“有。”
柳玉梅笑道:“呵,这么快?”
李追远:“因为样本不多。”
柳玉梅点点头,意有所指道:“你做得对,行走江湖,还是得多注意与人为善,少留点仇人在世上。”
李追远:“是奶奶您教得好。”
柳玉梅抬眼,看向远处地头上,正扛着锄头往回走的秦叔。
这是孩子给自己抬脸。
她当年要是真的懂这个道理,就会教阿力安安静静地走江了。
不过,以阿力的脑子,也很难做到像小远这般悄无声息,不是谁都有那用纸包住火的本事。
也不是谁都能像小远一样,把一个枭雄般的九江赵毅,撕下来当自己的伪装外皮。
柳玉梅:“唉,我是天真了,是我,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她曾觉得自己早就看透了江湖,可事实是,她终究还是高估了他们的底线。
柳玉梅重新端起茶杯,杯盖轻轻刮动水面,自嘲道:
“弱就是原罪。这世上的所有道理,到头来还都是得从实力与地位角度开始讲起,你不坐在餐桌旁,就会被摆在餐桌上。”
李追远沉默。
柳玉梅:“先划拉一下你那里的怀疑对象,给我个判断。”
李追远点点头。
少年的在世仇人本就不多。
再拔高一下标准:能趁着大乌龟引动的台风浑水摸鱼,精准捕捉到柳奶奶他们无暇他顾的间隙,且能看出小黑在这场布局中关键节点的地位,对天道规则理解如此透彻,最重要的是,还得有希望自己死的动机。
这么一筛,就只剩下了一个。
玉龙雪山下布置成仙骗局的那位。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而且,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一直被自己追着到处挪窝,不想让天道通过自己,“看见”他。
但他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还没准备好,连当初的机关周家他都利用上来帮自身进行补全,面对去周家的自己,他直接选择避开。
如此快速地再扭头回来,把自己搭入这一浪,有点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因为他太善于隐忍,也太懂得长线布局了。
一个能以千年时间下一盘棋的人,真的会忽然忍不住,回头给自己抽个猛子?
李追远:“五五开。”
柳玉梅:“那就不是你的仇人,是我的,是秦柳两家的。”
李追远:“奶奶,那不也是我的仇人么?”
柳玉梅:“呵呵呵,保不齐,还是我们两家当年的盟友呢?”
李追远若有所思。
他的走江,一直很隐秘,但百分百的隐秘并不意味着无法被察觉,有时候江水下有没有鱼,并不需要潜下水,站岸上扫一眼江面也能清楚。
梦鬼那一浪里,那个针对自己出手的卜算家族,在江湖上也算拥有一定超然的地位,那个家族最后被酆都大帝降下法旨,连根拔起,柳奶奶还让秦叔与刘姨特意跑了一趟,又犁了一遍地。
但那个家族,其实是没有针对李追远的理由的,它只是另一个幕后大势力推出来的手套。
柳玉梅:“你对咱两家的底蕴,还是没有切实的体会;但那家你去过,哪怕是被颠覆一甲子的,那家的气象,也是不一样的。”
李追远:“确实。”
柳玉梅:“咱家是崴脚的,说白了,就剩下个拼了命让人流血忌惮的作用了,其它家可不一样。
不说远的,陈家那老家伙忽然生病,陈家丫头事前需要急急忙忙回去,不就是另一种感知么?
纸就算能包得住火,却没办法包住亮。”
李追远:“嗯。那陈老爷子的病,现在应该是好了。”
柳玉梅:“他哪里会有什么恶疾,之前陈丫头把他爷爷和奶奶如今的模样,画给我看过,那俩虽然年纪也都大了,但日子过得惬意,油润得很呐,这是奔着跟乌龟赛跑去的。”
李追远:“她是在我房间里画的,画完后还给我和阿璃点评过,从画里就能瞧出来,老两口的感情很好。”
柳玉梅:“要不都说呢,这过日子最舒服的搭配,就是一个精的,一个憨的。”
李追远:“那么,奶奶您那边,有确定的目标么?”
柳玉梅:“有点多。不怕你笑话,奶奶身子骨是真老了,忽然跟你们年轻人那般折腾一下,立马就感觉到不行了。
想推算,却又暂时有心无力。
要不然,奶奶我已经让阿力去打前站了。”
李追远:“奶奶,以后这样的事……”
少年想尽可能地将话说得委婉些。
他刚醒,并不知道秦叔已经在他床下磕过头,也不知道后来刘姨也被秦叔抱着过来也磕了。
柳玉梅直接抬起手,很直白地道:“你那会儿不是还没醒么,奶奶我心里也惴惴的,不晓得你能否真的醒来。
好了,现在好了,既然你醒了,那咱今儿个,也就立个章程。
家里对外的联络以及一些江湖秘闻,都由你刘姨负责接收,就放在供桌下面的抽屉里。
你千万别去偷看,抽屉上有禁制,更有历代先祖的牌位看着,擅自观阅,属欺师灭祖。”
“是,我不会的。”
“望江楼的那道牌子在你那儿,还有很多张那样的牌子,放在你刘姨的床底下,那儿蛇虫鼠蚁多,都带着毒。
若是去偷,随便被咬上你一口,你这没练过武的孱弱身子就得报废掉了,所以,你可千万别动歪心思。”
“嗯,我不敢的。”
“以后家里对外的事,口头上的,书面上的,该回的,我代你给回了,你也不喜欢这种没意义的应酬。
但若是家里有人需要出门,要去办什么事,都得先经过你的点头。
包括我。”
李追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呵呵呵呵……”
柳玉梅笑得很开心。
什么秦家少奶奶,什么柳家大小姐,这担子,她今儿个算是彻底交出去了。
持家、护家的事儿,有人来操心;以后报仇的事儿,有人来规划。
她这个长老,只需每天等着老姊妹们过来陪自己说说话、打打牌。
明明是无比庄严的权力交接,却在这普通的清晨以这种近乎随意的方式展开与完成。
一如当初李追远的入门礼,按常例应在祖宅中举行,遍邀江湖巨擘前来观礼,但柳玉梅就在家属院的小房间里给办了。
柳玉梅:“奶奶我是不是交得太狠了?”
李追远:“还好,就是……”
柳玉梅抢先打断:“没就是了,交出去的东西,我可不会再拿回来。”
李追远:“嗯。”
柳玉梅:“就是委屈你了,家里现在人丁少,你这个两家家主,也指派不了几个人,呵呵。”
李追远也跟着笑了。
柳玉梅:“不过,人丁少终究是个问题。”
看着已经走上坝子的秦叔,柳玉梅故意压低了声音,隔绝了对外的传递:
“不怕你笑话,奶奶我本以为这俩自小一块儿长大,该水到渠成的,谁知奶奶我想岔了,这俩就是太熟了,反而下不去手。”
李追远:“看缘分的。”
涉及到两位长辈的私事,柳奶奶可以随便聊,李追远并不方便接。
而且,少年是能听出来的,柳奶奶这是在“借古讽今”,外加“防微杜渐”。
她是生怕,自己和阿璃会重蹈覆辙,再演秦叔与刘姨的旧事。
柳玉梅见小远不接招,干脆就自己主动挑明了:
“我以前也信这句话,直到我遇到了那条厚脸皮的老狗。”
李追远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很诚恳地道:
“奶奶,我在努力长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