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鸢进了东屋。
刘姨正准备回厨房时,看见秦叔骑着三轮车上了坝子。
“怎么不接人坐车?”
她是不信错过这种事的。
“我看三江叔心情不大好,想自己走走,就没上去,隔远点慢慢跟着一起回来了。”
“确实心情不大好,小远都进他房间安慰了,不过,应该没什么事,以三江叔的风格习惯,睡一觉明儿个就又好了。”
“对了,阿婷,你今晚辛苦一下,我后背有点痒,它们又不乖了。”
刘姨皱眉,看着秦叔:“不可能,它们是我亲自养大的,一直乖得很,绝不是它们不乖,不乖起心思的,是你。”
秦叔:“你帮我处理一下,痒得难受。”
刘姨:“你最近心境波动有些大,都跟你说过了,等以后,等小远走江结束,等小远长大,你现在心急什么?
还有,以后不准没事干时,就盯着酱油瓶子看了。
那瓶子里的酱油都被你看沸过了,我说今天做菜时怎么味道和色泽不对呢。”
“知道了,知道了。”
秦叔推开西屋的门,躲了进去。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镜子前,背过身,侧过头,将短袖脱下来,后背处,隐约可见一道道黑色长条身影,正慢慢浮现,渐显狰狞。
……
“人呐,真假。”
李三江躺在床上,手里夹着一根烟,他刚刚把今天的事,跟小远侯讲了一遍。
虽然李追远之前就已经听刘姨说过了,但并不妨碍刚才他依旧听得很认真。
少年能感受到,太爷老了。
李追远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在爷奶家,太爷将一口香炉,放入自己怀里。
那一夜,太爷领着自己去了大胡子家,目的是将小黄莺也引过去了。
最终,大胡子父子步入鱼塘死去,目睹这一切的太爷,只是念叨了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其实压根就没往心里去,第二天还高高兴兴地跑来捞尸,又赚了一笔。
可现在的太爷,明显没那会儿看得那么开了。
年轻人看两年前的自己,会觉得变化极大,可却又有一种普遍刻板印象,那就是老年人,似乎在上了年纪后,哪怕又继续活了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他们都在按照一个模板重复地在活。
可事实并不是如此。
李追远就发现,自己身边的老人,像柳奶奶、刘金霞她们,变化其实都很明显。
见太爷指尖的烟灰长了,李追远拿起饮料罐,凑了过去,李三江往罐口里抖了抖,仍余下一点点白,不舍得丢,又送到嘴边,猛猛嘬了一口。
“呼……唉……”
重重地叹出一口烟。
李追远:“出去散散心吧,挺好的,太爷。”
李三江不置可否。
李追远:“太爷,听亮亮哥说,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没以前那么吃香了,就算我能分配到工作,但想靠自己结婚、买房还是挺难的。
等单位分房子还得等很久,而且户型差、面积小。”
李三江眼皮抖了抖,眼睛里像是又擦出了光。
李追远:“太爷你真的很会带孩子,教小孩,我以后的小孩,也想让太爷你来带。”
李三江脸颊上的胡子,颤了颤,如一面面战旗杆,再次立起。
“太爷我带不动喽,有你妈……”
李三江想抽自己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妈会把孩子丢掉的。”
“嗯,不提你那个狠心的妈了,可不是还有你爷奶呢,他们岁数小。”
“他们身体看着还不如太爷你呢,而且,他们小孩带多了,估计也带腻了。”
“呵呵,自己的孩子,咋可能带得腻。”
“他们带的英子姐,考个大学都这么艰难,太爷你随便带一个,就是高考状元。”
“哈哈哈!”
李三江从床上坐起,伸手捏住面前少年的脸。
手感细腻得很,温温的,捏住了就不愿意撒手,可又晓得自己手指粗糙,也怕用力后弄疼孩子。
他哪里能听不出来,孩子是故意说这些话来宽慰自己。
他觉得很没面子,却又觉得很有面子。
“太爷,去玩玩吧,散散心,等回来后,再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你这把年纪,正是奋斗的时候。”
“好了,好了,孩子,你去睡吧,太爷我没事,你太爷我是啥人啊,早些年尸山血海都见过,今天呐,只是小场面!”
李三江的声音,又恢复了中气。
“嗯,太爷,你也早点睡。”
李追远走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
阿璃还在房间里。
符甲还剩一点点就能修复完成,女孩打算熬个夜,晚点再去翠翠家。
李追远在阿璃对面坐了下来。
他知道,今天的场面对太爷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只是长久以来积郁的某种情绪,受今天不断发生的事,引发了出来。
孑然一身惯了的太爷,本已经择选好自己爷爷李维汉来帮他养老送终了,结果中途收养了自己。
有了牵绊,有了寄托,有了快乐,这一切,都建立在被需要的基础上。
在太爷眼里,现在的自己,越来越不需要他了,他这种失落就在心底一层一层地被铺高。
没拥有过,就不会有失落感。
是自己上学、高考、上大学再到工作,太快了,别人二十几年的体验,自己给太爷浓缩成了两年。
李追远:“其实,太爷一直在帮我,只是他本人不知道。”
阿璃雕好最后一道纹路,抬头,看着少年,将三沓包裹着毛茸茸布料的扑克牌,递送到少年面前。
少年没去接符甲,而是抓住女孩的手腕。
“阿璃,你也一样,一直在帮我。”
阿璃侧过头,看向橱柜下面。
李追远将符甲收了起来,走向橱柜,拿了两罐健力宝,与女孩一起走出屋门,坐在了藤椅上。
将饮料打开,插入吸管,一人一罐,坐在那里,吹着晚风,看着星空。
没有下棋,没有说话,没有交流,彼此感知着对方的存在,发着纯粹的呆。
放在过去,李追远无法理解人的情绪为什么会有低谷。
与李兰的想法一样,他觉得这种波动,是一种很低级的累赘。
现在,他有些明悟了,低谷是有意义的,只要能走出来,那它就是再次冲向高峰前的蓄势。
陈曦鸢一个人坐在下面吃饭,刘姨不停地给她端菜。
吃着吃着,偶尔抬头看看,见小弟弟还没忙完,那她就继续闷头再多吃一会儿。
阿姐说得对,胃口就是吃出来的,她现在越吃越开胃。
等厨房里的菜,都几乎消耗光了,想做也没得做时,刘姨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以前家里有三个饭量大的,现在那仨变正常饭量了,结果新来的这丫头,一个更比三个强。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了楼,陈曦鸢放下筷子,跟着一起将阿璃送回翠翠家。
回来途中,陈曦鸢向李追远坦白了自己对邀请李大爷去自己家的态度转变。
李追远听完后,淡淡地说道:
“我信你陈家的家风。”
陈曦鸢很感动地道:“我爷爷要是听到你这句话,肯定会很高兴。”
陈家的家风,李追远是真的认可,但少年更信的是柳奶奶手中的剑、秦叔的拳头、刘姨的毒,以及自己的潜力。
甚至,换个角度来看,如果自家太爷真被陈家老爷子扣下来了,这又何尝不是太爷给自己的另一番福运?
当然,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陈曦鸢还是太小觑自己爷爷的格局了。
陈曦鸢:“你今天,给赵毅他们上课了?”
李追远:“嗯。”
陈曦鸢:“那能不能顺带着教教我?”
李追远:“我有个礼物,等从海南回来后,可以送给你。”
陈曦鸢:“什么礼物?”
李追远:“一本书,一本我自己写的书,上面记载着我的走江心得体会。”
陈曦鸢:“看完那本书后,我是不是也能变得像小弟弟你一样聪明?”
李追远:“嗯,你能进一步看清楚江水的动机与目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与其让陈曦鸢继续懵懵懂懂,不如帮她看穿那些迷雾。
赵毅就不需要了,毕竟赵毅喜欢等价交换,信奉无功不受禄。
回家的途中,在河边树林里,润生刚烧完纸。
白天他去看了山大爷,山大爷见还是润生一个人来,情绪很是低落。
但山大爷也没说什么,招呼润生进屋吃饭。
润生检查了家里的米缸、油罐,都还有不少剩余,完全不需要自己去补货。
甚至,在他准备走时,山大爷还拉住了他,把一叠钞票塞进了他的口袋。
这叠钞票,明显比自己先前拿给自己爷爷的,要厚不少。
山大爷这是把润生给的钱,添了些,又还给了润生。
“润生侯啊,办个存折,存下来吧,你也省着点花,我这还能捞一捞尸,可以帮你再挣点儿。
不怪萌萌,萌萌是个好姑娘,是你爷爷我,是咱家这条件,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
纵使润生解释过很多次,萌萌不是因为嫌弃自己穷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