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鸢:“你放心吧,李大爷,包在我身上!”
李三江:“呵呵,很好,细丫头不错,干活是一头的奋劲。”
吩咐完后,李三江就走进灵堂,他的工位在灵堂内的小桌后头,坐下来后敲起木鱼念起了经。
起初带友侯出来坐斋时,他得在旁边做指引,现在,友侯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白事了。
这时,一个女人被几个女亲戚簇拥着走进灵堂内。
那女人年纪不小了,但保养得不错,一看就是平时不用操持农活的,她是卢侯的妻子,也就是卢俊的妈,叫葛丽,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接下来,是要哭了。
李三江坐直了后背,木鱼声和自己念经声都提了起来,准备好好配合这个环节。
葛丽努力在哭了,却哭不出眼泪,提前预备着擦眼泪用的帕子倒是也发挥出了用处,用力擦了擦,勉强把眼眶给擦红。
倒是她身边的一众女的,哭得那叫一个生动、专业,不光自个儿哭,还顺便帮葛丽哭。
“我卢侯大哥啊,你怎忍心就把我葛丽姐姐就这么丢下一个人先走了啊~”
“你把我葛丽姐姐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她该怎么活啊~”
葛丽起初还能忍受一下,但伴随着她们进入状态,只觉得耳膜被震得生疼,干脆站起身,走了。
旁边人情绪刚提起来,也就是将将热了个身,但见正主走了,她们再留下来哭也没个什么意思,也就一起跟着出了灵堂。
李三江叹了口气,斋事做多了,他当然晓得哭灵很多时候都只是走个习俗过场,但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潦草的。
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都点燃,一根插在桌缝处,算是给卢侯点的,另一根叼自个儿嘴里,也不耽搁念经。
不是一个村子的,他与卢侯接触的次数也不多,但卢侯人实在,挺不错的。
扭头,看了一眼老竹床上擦着厚重腮红的卢侯。
李三江皱了皱眉,他这辈子家里坐斋的、河里捞的,包括年轻时在上海滩背的,死人,他见得多了去了。
这就跟种菜的老农似的,菜长成啥样,出了什么问题,多少都能心里有点谱。
李三江现在就觉得,这卢侯躺在这儿,有点怪怪的。
卢俊来请他时说,他爹是突发心梗走的。
舔了舔嘴唇,又上下仔细扫了一眼卢侯,李三江不是法医,学问道理他不懂,但他就是觉得卢侯的死相……没那么标准。
可也就仅限于此,念经念经,李三江继续哼了起来,曲调逐渐接近润生最近每晚必看的武侠剧片头曲。
外头,二批席已经吃完了,席面太差,都瞅不见多少硬菜油水儿,吃的基本都是自家地里长的。
亲朋们意见很大,再一瞧,发现没有白事队搭的棚子,既然没表演看,大家就准备散场各自回去了,只等黄昏时过来再凑合一席,纯粹是懒得再烧家里的灶了,省点柴火。
林书友穿上戏服,准备登场。
陈曦鸢提醒道:“不要化妆么?”
林书友头低下来,再一抬头,白鹤真君纹路浮现,连双眼都变得狭长威严,极具压迫感。
陈曦鸢赞叹道:“阿友,你真是适合吃这碗饭。”
林书友笑道:“哈哈,李大爷也这么夸过我!”
上场前,葛丽走出来了,就往坝子上找了张板凳一坐。
她儿子在瞎忙活,控制着成本支出,像是个债主。
她这个当逝者亲属的,倒像是个远亲。
有个男人走上坝子,旁边人见着了,马上凑上前,递烟的递烟,说好话的说好话,这是本村的村支书,头发半白,但块头不小,身子骨也很硬朗。
林书友正好对着村支书出现的方向,疑惑道:“有点眼熟哦。”
陈曦鸢回头看了一眼。
林书友:“他和卢俊好像,就是逝者的儿子。”
陈曦鸢:“算一算面相不就知道了么?”
指尖在笛上轻弹几下,陈曦鸢笃定道:
“父子。”
林书友:“哇哦~”
小远哥说过,不要迷信相学,它不是百分百正确。
但这里,其实还真用不上相学,这村支书和卢俊,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二人长得很像,一样的大块头,甚至是一样的脸型。
林书友扭头看了一眼摆在灵堂外的卢侯遗照,与之相比,他这个“当爹”的,更像是一个外人。
先前正一通乱忙的卢俊,主动跑向了村支书,脸上带着笑意,这一声“叔”喊得,和“爸”一个味儿。
旁边围着村支书的人,也都给卢俊让开了身位,大家也都陪着笑。
只是,面对卢俊的这种热情,村支书皱了皱眉。
年轻时犯下的错,犯了也就犯了。
那会儿还没皮带,是裤袋绳,拧巴起来了,解不开,急得他干脆扯断了。
后来得知葛丽怀孕了,他没想那么多,总觉得没那么准,怎么可能是自己的。
结果这孩子越长越大,眉眼也越来越像自己后,就连他爹妈瞧见了,都在家里指责他。
家里老头老太没因忽然多出一个孙子而感到高兴,俩老人有自己的孙子孙女,不屑外头落的种。
再者,村支书自己的媳妇,娘家条件也很不错,兄弟好多个,所以,日常在村子里,他都尽量躲着卢俊,偏偏这小子,每次一碰到自己都会主动贴上来,跟条看不懂眼色的哈巴狗似的。
尤其是卢侯死了后,卢俊来自己家里报丧,居然哭着对他说,自个儿以后只剩下一个家了。
这可把自己媳妇儿给狠狠怄到了,当晚就回了娘家。
自己的儿女们也变了脸色,甚至连村支书本人的脸当时也青了,恨不得抬手就给一巴掌,让这孝子清醒清醒。
莫说做子女的,不希望多出一个“野种”来和自己分家产,就是村支书自己,也不希望这养在别人家的,再回头吃自己的。
其实,正常情况下,村子里这种男女偷吃之事,很难瞒得住。
村子就这么点大,就算没事稍微走近一点,老槐树下都能给你编出花儿来,甭说真的有事了;
再者就是子女模样,都是一个村子里几辈子住下来的老乡亲,就算十几年在外漂泊的,回到家,看见路上哪个玩耍的孩子,都可能直接认出是谁家的。
闲言碎语,早就传开了,只是有的男的是自己不能生,那有个名义上的孩子,哪怕不是自己的种,默认给自己养老送终就成,甚至还会让自己媳妇去主动借种;
还有的就是气归气,拳头攥紧后,当时不适合掀桌子,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卢侯就属于后者,他向来是个实诚人,无论做人还是做买卖,但他有个坏习惯,一年总有几次会因喝多了,跑去村支书家门外骂个半宿。
村支书家里也不开门,任他骂,家里老头老太有时候还会给卢侯端碗水,让他润润嗓子;
自个儿的儿女还会在旁故意看亲爹的笑话,偶尔还跟着复述几句。
赶了奠金,匆匆看了一眼灵堂后,村支书就走了,他本就是故意延迟来的,实在是不想吃卢侯的白席。
不过,走时他也瞧见了,这席也没什么吃头。
呵,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自始至终,村支书甚至都没特意去看一眼就坐在那儿的葛丽。
等亲爹走后,卢俊扭头看向自己“亲爹”的遗照。
眼里,流露出怨毒与恨意。
仿佛是在怪卢侯,从他亲爹那里将自己偷走,让自己没能享受到亲爹的关爱。
周围人开始安慰他,葛丽那边也有人在安慰葛丽,大家都显得很和气,也很善解人意。
陈曦鸢对林书友小声道:“你们南通,风气这么开放的么?”
林书友:“我福建人。”
陈曦鸢:“哦,对哦,但你南通话说得好标准。”
林书友:“嘿嘿,是嘛?”
陈曦鸢:“嗯,感觉和我一样,南通话说得很自然。”
林书友:“额……”
陈曦鸢:“什么时候开始表演?”
林书友:“再过一会儿,等他们那边先表演完了。”
陈曦鸢:“表演?”
林书友:“李大爷说过,那些在你周围,不断安慰着你的人,其实心里都在看你的笑话,演出那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只为了好凑近继续嚼你的是非。”
陈曦鸢:“很贴切呀。”
李三江从灵堂里走出来,二批席都结束了,他的午饭居然没人送来,不上正规席面吧,好歹端点东西来让他对付一口。
自己饿一顿无所谓,可俩孩子还跟着自己一起呢,尤其是阿友最近本来就吃得少,再缺顿,都要担心掉膘儿了。
“来,吃着垫吧垫吧,等晚上咱早点回家吃饭。”
李三江递来了云片糕、饼干、花生还有酥糖。
陈曦鸢接过来,吃了一片云片糕,疑惑道:“李大爷,你出门时口袋里装了这么多东西?”
李三江:“卢侯请的。”
陈曦鸢侧身,看了一眼遗像。
李三江:“吃你们的,没事,卢侯人很好,请伢儿们吃点零食不会生气的。”
这些吃的,是李三江从供桌上拿的。
李三江:“抓紧吃,吃完后好好演好好吹,让卢侯走得热闹点,也体面点。”
吃完后,林书友拍了拍手,从椅子上一个旋转身,径直来到了空地上。
双目一凝,竖瞳虽未开启,但气场已经溢出,瞬间吸引住了四周所有人的目光。
紧接着,更是一套连招表演,无论是真功夫流露还是表演风格的展现,都无可挑剔。
“好!”
“厉害!”
听到外头传来的喝彩声,坐在灵堂内念经的李三江也笑了,随后又觉得不对,外头这氛围,有些太欢快了。
很快,凄婉的笛声传来。
陈曦鸢遵照李大爷的吩咐,要哀伤。
但李三江低估了这丫头的乐律功底。
渐渐的,在场所有人,眼眶都开始泛红,而且擦眼泪的同时,还要止不住地为林书友叫好。
李三江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这挺好的,是他想要的那种腔调。
林书友一阶段表演结束后,李三江取来一个火盆,放在了地上。
阿友手持金锏,围绕着火盆走三步赞。
随后,他将一把锏高举,另一把锏下垂,迈着步子,步入灵堂,围着竹床上的逝者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