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放下农具,看着熊善,说道:“知道自己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就早点想开,也挺好的。”
熊善有些不理解,一向寡言少语的秦力大人今天怎么有兴致点评起路人来了,这发的是哪门子感慨。
不过很快,熊善就意识到,这话其实不是对自己说的。
身后,正心有懊丧的润生,听到了这句话,眉头微微一蹙,目露认真,而后眉头舒展,目光再度恢复到以往的那种平和。
是啊,自己的爷爷很早就告诉自己,要听聪明人的话。
他从未见过哪个人,能有自家小远聪明。
所以,上课时,小远叫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就好了。
干嘛要焦虑自己的瓶颈,忐忑于自己的成绩?
那是自己该考虑的事么?
自己的脑子有几斤几两,小远难道会不清楚?
是自己错了。
上课,怎么能带脑子呢!
念头,在这一刻彻底通达。
就连原本不太适应的那种身体本能,在自己内心彻底放松后,反而感悟到了那种跟着感觉走的真谛。
又有一阵小风吹来,依旧裹挟着些许草屑。
但这次,润生往前一步,避开了这一缕风。
一同丢下的,还有心里那股子执念。
弯腰,捡起锄头,润生开始干活儿,动作麻利,地上没刨出坑,手里的农具也没损坏。
熊善眨了眨眼,他觉得润生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发生的变化,他也不懂。
他晓得,自己的天赋上限,早就到顶了。
若是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这会儿也跟在自己身边一起锄草,应该是能看懂和听懂,回去吃早饭时,怕是还能跟自己这个老爹讲解讲解。
熊善不由心道:儿啊,你要快点长大啊,这种不要钱似的感悟和点拨,放你爹这儿真是白瞎浪费了啊。
“吃早饭啦。”
刘姨的声音不大,这块田距离家也比较远,但每次的通知,都能精准送达。
秦叔将手中的农具丢给润生,让润生先回去,村里近期要组织修灌溉渠,他得去前面水渠那里看看。
润生拿着农具走了。
熊善跟着秦叔来到老水渠边。
秦叔蹲了下来,伸手捂住自己胸口,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
站在边上的熊善,只觉得耳边像是听到了一声兽吼,整个人不由吓得一怔。
缓过神来,低头,看向秦力大人。
刚刚应该是秦力大人受伤了,导致他普通人的伪装被破开了一瞬,真正的气息外泄。
故意帮助自家江上人,必然会遭受因果反噬。
天道有时候很好糊弄,但那得分人。
绝大部分时候,想糊弄天道,那是异想天开。
哪怕秦叔借先前那仨父子为引,且还是对熊善发出的感慨,依旧无法避开。
当初,秦叔和刘姨曾当过润生与阴萌的老师,一个传授《秦氏观蛟法》一个传授毒术。
那次教学之后,秦叔和刘姨也都遭受了反噬,秦叔出去执行任务时,遭受到了危机,重伤;刘姨被阴萌做的菜,折磨得形容枯槁。
但那时润生和阴萌才刚跟随小远走江,实力不强,所以这些反噬,秦叔和刘姨还能承受的住。
而且,这是早就预判好要付出的代价,是老太太对小远灯火自燃、仓促走江做的及时弥补。
现在……
“噗……”
本以为能压制下去的鲜血,终究还是喷了出来。
洒在了面前水渠中,殷红了一片。
“秦力大人……”
熊善正准备关切时,却发现秦叔笑了。
“这小子,居然进步得这么快。”
虽然平时不会以师徒相称,但润生一直都把秦叔当作自己的老师。
通过自己遭受到的反噬强度,秦叔得以清晰触摸到润生现在的实力层次。
哪怕吐了血,他仍然感到很欣慰。
“秦力大人,您没事吧?”
熊善要去搀扶秦叔,被秦叔轻轻推开。
“我没大碍,养一养就好了。”
“秦力大人,您对润生,是真好。”
“他是自家人。”
“对,没错,您说得对。”
秦叔看着熊善,很认真地又开口道:“你儿子也是自家人。”
“嘿嘿。”
熊善嘴都笑咧开了,不敢含蓄,不敢自谦,连句“哪敢”都不敢说,怕对方当真。
笨笨这个小名,是小远取的,而小远,是未来……甚至现在都已经算是秦柳两家门庭的法理当家人。
因此,按照老礼,笨笨眼下至少算是秦柳两家家主的记名弟子,称一句“自家人”,毫不为过。
再加上那孩子,灵性几乎是肉眼可见,没哪座江湖势力会拒绝这种资质的孩子加入。
秦叔心里是系挂着家族未来的,小远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是这一代的人了。
那家族的下一代,就是小远和阿璃他们未来的孩子,和现在的笨笨他们。
之所以是“他们”,因为那晚在大胡子家送谭文彬那俩怨婴“投胎”后,小远回到家里,在二楼露台上,又将那俩怨婴接了回来。
家里发生的事,除非小远刻意遮掩,否则不可能瞒得住秦叔的感知,不管是早些时候的猫脸老太来办寿还是屋后稻田里新修的道场。
因此,谭文彬本人还不知道,他那俩功德加身与其生死相依过的干儿子正在“排队”等着成为他的亲儿子,但秦叔知道,刘姨知道,老太太也知道。
再加上林书友的真君体系,本就是血脉传承。
向上的传承比如对现在林家人的起乩,更像是一种临时出借,而向下的传承,也就是林书友以后真正的孩子,才能完美继承真君的所有力量。
另外还有润生和阴萌,润生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连秦叔都不清楚,可阴萌,是货真价实的阴家当世的唯一血脉。
酆都大帝一向不在乎阴家人,但这无所谓,得看有没有势力和人去帮他争取。
秦叔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如若风调雨顺,那么两家龙王门庭的下一代,必然能撑起传承的再次复兴。
擦了擦嘴角,又用水渠里的水洗了洗手,秦叔站起身,对熊善道:
“你也回去吃早饭吧,然后过来装货。”
“我先送您回去吧。”
“不用。”
“秦力大人,有件事我不解……”
“说。”
“为什么您遭受因果反噬的效果,这么直接?”
“直接不好么?”
“这……”
“每一座龙王门庭,都有着自己对天道的研究与认知。对我们而言,与其让这因果反噬作用在未来不可测的时候,亦或者会牵扯到身边不相干的人,不如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把债给消了。”
“原来如此!”
熊善回大胡子家了,他们现在三餐并不在一起吃。
秦叔走到家里坝子上,在井口边吊了一桶水来冲洗。
沁凉的井水浇下去,秦叔体内的火燥之气得以平复。
然后,他就停住了动作。
“知道自己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就早点想开,也挺好的。”
这是他自己先前发出的感慨,此刻却开始在他耳边回响。
秦叔目光游离,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以前走来的路。
主母的抚养与教诲,自己的每日练功,点灯时的忐忑,走江时的背负……最后是自己那一晚侥幸留有一口气冲出来回到家,二次点灯认输的画面。
自己资质平庸,本就不是符合成为龙王的大才;
自己曾背负的东西也着实太重,当时的他,不是渴望成功,而是害怕失败;
哪怕最后拼杀出来时,心里也是想着,自己就算走江失败了,也不能死,因为家里人丁稀少,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男人。
《秦氏观蛟法》,本该一往无前,向死而生,可偏偏自己自始至终,内心都不纯粹。
“原来,我不仅仅是在点拨润生,也是在点拨我自己……”
井口里,有水向上流出,主动围绕在秦叔身边,化蛟而游。
秦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正拿起勺准备吃馄饨的柳玉梅,饶有兴致地看向站在井口边的阿力,调侃道:
“今儿到底吹的是哪门子的风,铁树也开花了?”
刘姨从厨房里走出,看到这一幕,微微一笑,又用指尖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此时的她,能感受到阿力的心境。
与其说他是在顿悟,不如说他是放下了。
因为阿力终于意识到,这个家,有别人撑起来了,以往的那些东西,他真的不用全都垒到自己肩上。
历代秦家人走江,都是独行,以一往无前之势,开创自己的龙王基业。
这是一种大自信。
可这里面,又何尝没有,即使自己失败了,死在江上,家里依旧不用自己担心的底气?
这种底气,秦力是没有的,他的童年,目睹的是秦柳两家衰落、风雨飘荡,他不是那种可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人,同时又比先辈们,少了那份天然的坦荡与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