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杨公和诏书为证,想来山阳公不至于悔口不认的吧?”
众人闻言心道,若真把那位给劫过来了,哪还轮到他不认?
他要真有骨气,当初何必配合曹丕搞什么丢人的禅让?
直接国君死社稷啊!
人家杨彪七老八十的,好歹还知道形式上拒绝一下曹丕的三公邀请呢。
刘协拒绝谁了?
他拒绝得了谁?
总不至于跟后世某些文学大师描写的那样,因为早年跟曹操君臣相得,被其人格魅力所折服,于是作出了违背列祖列宗的决定了吧?
在场之人除了晚来的句扶以外,都亲身经历过杨彪那一段故事。
不少人当场便没了异议。
毕竟刘协若肯配合宣扬“衣带诏”的话。
那他一句话就抵得上杨彪说十句。
再不济,他突然调转枪头,也足以在舆论上消解曹魏代汉程序的合法性。
继而为季汉争取到更多士人的投效。
这是实打实的增强国力。
而这种关乎“大义”和“天命”的问题。
所谓“名与实”中的“名”。
不在意的人自然不在意。
而在意的,则必然很在意。
反过来说。
正因刘协依然具有重要的工具人属性。
对于曹魏一方来说,自然是不能轻易丢失的。
不然曹丕干嘛要将他软禁在河内郡山阳县浊鹿城,却又给予诸多优待措施呢?
真有君臣相得这回事吗?
这次邓艾不在,姜维毫无顾虑地上前请缨道:
“维已经亲自去浊鹿城侦查过敌情,魏军在彼处的布置防内多于防外,若急速发起攻击,或能一战而下!”
麋威暗暗颔首,却未急于交付兵符。
瞥了一眼突然抿嘴不语的杨戏,吩咐众人先去准备。
然后单独留下前者:
“文然似还有疑虑?”
杨戏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若先帝尚在,以其雄才大略,那所谓山阳公回来便回来了。”
“可今上……”
麋威了然。
稍稍思量,反问一句:
“若那位望之更似人君,更懂得笼络人心,文然将来会有所动摇吗?”
“当然不会!”杨戏急忙摆手道。
“我等深受先帝厚遇,思图报效,怎会因为区区一亡国之主而三心二意?”
“戏所虑者,不过是朝野小人趁机作祟,如廖公渊、李正方等狂悖之徒,不可不防!”
言罢又感觉自己有些过激。
语气一缓,揖手道:
“但这终究是后患,却不妨碍将军眼下‘攻其必救’。”
“可等此战过后,再议不迟!”
麋威噙笑摇头道:
“不必等此战过后,我现在就可议定!”
“我眼下确实有攻魏军必救的意思。”
“但我也确实有将其安然接回朝中,公之于众的打算。”
杨戏一愣:“为何?”
其实他方才心中有了些比较极端猜测。
比如说等战后,刘协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就派遣刺客永除后患。
又比如让对方直接“牺牲”在兵荒马乱之中。
但他万万没想到,麋威居然真的打算把人活着带回长安。
“示诚。”麋威答道。
“狂悖之徒何以作祟?因上下有所相瞒,人心难免猜疑。”
“早前事关河东重大军机,丞相不便解释,故而让宵小兴风作浪。”
“其后我上表陛下行开中法,分盐利于士民,彼辈无从借力,方才消停”
“但盐利终究只解得一时之疑,且只能堵住逐利者之口。”
“假以时日,所谓权相把持言路之议,还会卷土重来。”
“文然可知为何?”
杨戏隐约有些明悟。
但有些话直接说出来,未免有指斥乘舆之嫌。
麋威同样需要面对这种君臣伦理的束缚。
但好在他多了一道来自刘备遗赠的护身符:
“先帝临终以大事托付于托丞相和麋威,曾遗言今上守成有余,雄烈不足。”
“又言丞相之才,十倍于曹丕。”
“这不就是君弱而相强的格局了吗?”
杨戏闻言心道,陛下既然同时托付国事于二人,怎会单独称赞丞相,而丝毫不提及卫将军?
必然是后者性情谦逊,故意隐去半句罢了。
心念微微一闪,杨戏已然明白麋威的意思。
接话道:
“再加上宗室内缺少一位有分量的年长者,所谓权相欺压弱主的嫌疑,便如那稻田里的野草一般,总是除之不尽了!”
“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麋威抬指轻轻敲击兵符道。
“毕竟天下如你我这般深知先帝和丞相之殊遇者,终归是少数。”
“若不知内在的人情真心,单看朝堂格局,可不就是曹操之于愍帝,王莽之于平帝,霍光之于昭帝和海昏侯的局面?”
“再想想若干年后,你我老死,知晓此情者不复存在,后人只能在青史上追思过往。”
“那时若撰史者考据不严,胡乱曲笔,焉知不会有人误解今日这番千古难得的君臣际遇?”
“焉知不会有人为了哗众取宠,胡乱曲解?”
杨戏听到这里,已是目瞪口呆。
一时惊叹于麋威随口吟诵出一句富有哲理的小诗
一时又怀疑麋威是否在警告自己私下撰史的时候别胡编乱造。
好在麋威只是小小吐槽一番,便转回正题:
“这正是我要留下那位宗室长者的原因。”
“有此一人在,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还丞相以清白,还台阁以清净,减小上下人心的猜疑。”
“便是往人心险恶的方向去想,有了此人在,那些试图怂恿丞相行霍、王、曹故事的宵小之徒,也会多了些顾忌不是?”
“这便是示诚于天下人。”
杨戏听到这里,彻底拜服,再无疑虑。
而麋威则注意到一个细节。
对方由始至终,从未怀疑过诸葛亮是否有示诚天下的胸襟。
一如后世大多数人。
这么一想,所谓哗众曲笔者,终究是少数罢了。
第310章 魏军的胜算
安邑城下,涑水两岸,近七万大军列阵厮杀,绵延数里
密集如山的步兵方阵。
奔涌如潮的骑兵集群。
无处不在的金鼓之声。
除了高坐将台上的双方统帅,身处其中的将军和士兵,前后左右皆是滚滚而过的人头、马肚、旌旗、矛头、流矢……
想要看清战场全局,几无可能。
而统帅们往往坐镇于后方调度,距离前线战阵未免有些远。
全场之中,若说谁最能统观全局。
那大概是站在安邑城上的魏河东太守任嘏[gǔ]任昭先了。
自汉军出河东,这位任府君聚兵据城而守,已有半年。
除了坚壁清野等待援军这种理所当然的战术之外。
更因他很清楚,统兵非己所长。
他生而早慧,半辈子钻研经学,修身养德。
若在太平盛世,必有一番成就。
只可惜学经学到一半,天下就彻底崩乱了。
这能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