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然归降,万一败军杀奔城下,或是招来援军,击溃了吴王,再回到汴梁,岂非大祸。
所以他向亲信透露,只要传来大郎身死,或者全军崩溃军不复军的消息,就开城交出一切。
在吴王在城下终于热火朝天动起手的时候,张继隆就在城头,屏息观察。
看到禁军大队步卒在壕沟外集结,他只是摇头叹息:“故人之子,竟然这般不琢!夺城能这么夺么?没有重武器,没有砲石箭簇大火掩护,步军单扑,这不是站在门下,让俺们揍沙包,自积军怨么?汝辈稍微争气点,这小子晓得厉害了,便会放弃扑城,徐图缓弄…………”
“这时间再缓上几日,也许就有大郎的情况了!”
壕沟外,步军已整顿完毕,组着盾稳重前行。
“杀杀杀!”
怒吼声直冲城楼。
张继隆摩挲着垛口板砖,笑道:“很有精神!儿郎们,下手轻点,教他们知难而退就行了,千万莫泼火油。大郎难啊,早些晚些,圣人多半是中原之主了。先卖个好,少些仇…………都听话!安稳过了这关,俺也像王彦章,带儿郎们奔个前程。”
正笑呵呵说着,忽然腰间一刺痛。
他下意识伸手揉摸,就摸到把钢刀插在肋后。
张继隆瞪大眼睛,看着满手的血慢慢转头,就看到几个下级将官或者说同僚冷冰冰的看着他。
其中最亲密的一个,正握着那把刺进他后背的钢刀,用力抽出。
张继隆疼得呲牙弯腰。
在周围,军兵们木然的、震惊的目睹情形,一个亲军刚退后喊出:“都…………”
那抽刀衙将已经举手暴喝:“起义!”
大群军兵顿时扑出,刀枪齐出,就在众多官吏将士百姓的围观下,将他这队亲军砍碎在城头。
“这是为什么?”张继隆扶着垛口,喷血瞋目。
“是你不识时务!是你昏头忘了俺们是做着什么勾当才有的今日!朝闻道,夕可反也。大梁彻底完了,俺们豪杰,谁鸟耐烦和朱家陪葬!你自己去黄泉效忠罢!”
张继隆嘿嘿苦笑:“难道俺真傻,这年月,就该你杀我,我砍你,谁也不敢信了谁…………俺在下面,看着………你们!”
“噗!”大刀斩下,血雨将左近军兵喷得浑身鲜红。
已有人一把举起张继隆人头,惊声尖叫:“继隆已死!打开北门迎吴王!”
“智者听俺号令!杀奔皇宫,擒拿朱氏父子全家!”
第355章 石君涉
三月初七,大军在一个春雨飘零的日子抵达陕城。
雾霭沉沉的空气里响着淅淅沥的雨打声和哒哒脚步,步骑各军在虢公山、曹阳墟、太阳渡等处设下营盘。
虢公山,在城二里,俯临黄河。
这一河段,正是黄河最险恶的水域。当年献帝东奔,被困于此,欲浮河东下,太尉杨彪力谏:‘此去有滩三十六,非万乘所当从!’君臣寻船改渡,将去河东,却见崖高十数丈,只得以绳缚武臣负帝而下。
公卿士卒或匍匐、或自投、或自相砍杀,死者枕藉,最终仅数十人得脱河东。
其凶险若此。
曹阳墟,在西南六七里。也是典故之处,献帝在这露宿过。
城南还有座高欢部将修筑的军城。
陕城,就围绕在这样一片奇奇怪怪的山原河城之中。
杨军早已收缩到城。
车驾到达后,在派官员迎驾,并奉上数千头猪羊劳军后,杨守亮便城门一关,婴城自固。
侍从在城西宝轮寺紧紧张张布置行在的时候,圣人携天后、群臣登上虢公山,观察陕城。
“这厮,早前还是一副忠臣模样,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细雨中,瞧着人马森严的朦胧城头,圣人表情不豫。
难道还真要在这鸟地方,和杨守亮干一场?
“李怀光、郭英乂、崔宁、克用之辈,朝忠夕反,今反明忠。”韦说凝重道:“武夫之心,向来不可度量。先前攻打李茂贞,靖难大战,杨守亮出了大力。多年来,朝廷下诏表彰他的功劳,他也言辞恳切的谢恩。此番隔岸观火,窃以为是圣人给了他二三其德的机会。不如先放过他,以观后效。”
圣人失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西征,让他感觉圣唐就要完了,他就不会观火?”
“臣……”韦说默认。
“陛下,臣检举韦说党庇奸贼,收了杨守亮的钱。”陆扆叉手道。
“陆侍郎,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韦公忠心耿耿,省内都是知道的,此乃老成之见。”
“住口!臣子心怀鬼胎,就差扯旗造反,到了韦贼口中,反倒了君王之错,此非贼而谁也?”
“公言谬也。臣中有好人有坏人,有真忠,有假忠。君王不谨,权力发生动荡,就会给牛鬼蛇神作乱之间,这正是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的道理,你想质疑圣王的学说吗?”
“抛开君不密的事实不谈。君王善待臣子,正是激励臣死节。臣得到了多少权力和好处,就要承担多少职分。以杨守亮的官位待遇,为圣唐去死是理所当然。此古之臣道也。而他因贼势炽热坐看叛军攻关半年,心中自己大于圣人,大于圣唐,这是合适的吗?”
“正确的。”
“焦御史,你那句抛开君不密的事实且不谈,就是说圣人昏庸了?”
“我没说。”
“那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够了!”一名武臣昂首喝道:“我等或开国勋裔,或士族门庭,或本朝新贵,或圣人亲戚。践祚以来,转战万里,经年牺牲无算。若杨守亮这样的人还能位兼将相,我辈又算什么?”
“没有汝辈这样的杀材,圣唐怎么可能这多灾祸!”
文武大臣的争论很快就发展为污言秽语。
“停!”圣人双手一抬,笑道:“都是忠臣,没有奸臣。罢了。”
杨守亮的举动,在他有意料之中。
出来混,大家都是看实力说话。你没有实力,你不行了,你说话都没人想听。而在这时代,更不能指望所有武夫都老实。
他们或不甘心,或觉得你可以拿捏,或被蛊惑,或没脑子,做出这些事并不奇怪。
群臣收声躬身:“臣等失态。”
“圣君,不能再往前了。”朱瑾又劝道。
圣人一笑,示意大家坐下。
即时搭起的雨棚内又响起一阵衣甲摩擦声。
诸臣跪在蒲团上,卸剑按膝,眼巴巴的看着圣人,看他有何安排。
雨依然在下,滴滴答答的,山原溪流间弥漫着的雾霭飘进雨棚。
“放,是放不得的。”圣人扫视了一番,长叹:“不过也不打,在这拉扯住了,不是给别人机会?”
“圣人还指望他投降?都召他过了,不出来!”几个外戚子弟哗一下起身行礼:“圣人领着俺们,拿下这叛国狗也罢!朱李都砍得堆尸成山,这帮鸟人现在还想反了天不成?俺们愿为前锋,踏破贼门,将杨守亮一干杀干净!”
话音落地,就引起一片附和:“入他娘的,俺们就和汉中佬拼了罢!俺倒要看看谁的战力强!”
圣人在雨棚里走来走去,只是一瞪眼:“不要动不动就喊拼。”
说着,他双手一举:“人家是拿石头拿城墙跟你们拼啊,不是跟你们拼阵地战啊!”
一众武臣纷纷收住了动静。
可不打,就盼着,能盼死守亮乎?莫不是圣人和天后夜夜云雨,消遣干了身子,都忘了……
圣人看着底下眼神,在位置缓缓坐下:“我意,兵分三路!”
诸臣挺身坐直。
“一路,屯于陕城之外,严密监视杨守亮,确保粮道无虞,不必强攻,只须轮番示威即可。我领骑军马步军万余,到汝州追剿朱大郎。余者诸军主力东进会合吴王,合力攻取汴梁。
他语气稀松,诸臣却神色大变,按耐不住:“圣君!”
留下我辈做这相对轻生的事,把取汴梁的大功让给儿子,自己去昼夜兼程,千里追敌。不论这想法是有些不信任大家,还是体恤臣僚子弟,圣人心志的确是惊人,对圣唐也忠贯日月!
“就这样决定了!”圣人一摆手制止他们进言。
“陛下!哪有君王抛弃大军,自己去担任方面大将的?孤军一路,叫臣等怎心安………”
“若无圣驾坐镇,诸将与吴王彼此不信服,如何协调好大局?倘东方叛军余孽进援,汴梁战局危殆,岂非……岂非重蹈邺城覆辙?”
几个大臣急切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抟手出列,刚说几句,也被他用严厉的目光瞪得退回。
“没有先例,就开创先例。”圣人目光如炬:“此獠不除,我寝食难安。”
这年头有的是几百人就创业成功的案例。
朱温能以五百人席卷中原,杨行密能以几千人占据淮南。
朱贼带着几万人流窜,就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这等乱世,正是这等人作为的好时候。
他决不容许这种有这种可能发生。
顺带,把忠武军降服了。
轻松的事交给你们,不好做的事就留给我吧!
“各自归营。”不再给任何反驳机会,圣人迅速点选军马:“朱瑾、王彦章、皇甫麟、水无生、赵恩、李仁美、阿史那应臣………不带辎重,全军携十五日干粮,拂晓开拔!”
一直沉默的天后,此刻已亲手为他系好蓑衣斗笠,自己亦戴好斗笠蓑衣。
看着圣人,只是淡淡微笑。
终于,到了我们并力平天的时候!
圣人环视一圈,只是抟手:“诸位…………兴复与否,在此一战!”
“兴复与否,在此一战。”天后抬起脸,斗笠下的眼眸清澈而坚定,声音穿透雨棚,她伸出手:“此番,我们同去同归,同生共死。”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击掌,圣人与天后相视,眼中是一样的炽热与决绝。
圣人再不回顾,转身大步出了雨棚,右手猛地高举:“兴汉!!”
天后一个飞蹬跨上马背,驱马扬手:“兴汉!”
王彦章、朱瑾诸人同心追随:“兴汉!!!”
……
陕城上官婉儿的故居里,石君涉愁眉紧锁,似有愁苦。
小妾端来抹茶,柔声询问了一番,结果被他一瞪眼,吓跑了。
下克上之谋,女人死一边去!
“烦死了!”石君涉掀翻案几,在凉亭里走来走去,还是下不了决心。
兵部侍郎李巨川的使者已经来找过他了,言宰相们打算提名他为一道将相,以南方地图,任选一镇。关西地区,现在太守、尉、教练使、国相、国尉等官职也有大量空缺。
在西部圈一块地,世代封建,也是可以商量的。
这承诺,他是信的。李巨川原本就是大帅心腹,后被召入朝廷任职,如今已是侍郎,属于洗白上岸的可见案例。
若在平时,接到这泼天富贵,他早就欣喜若狂,干就完了。
他来头其实不小,光启初年的兴元军节度使。邠帅朱玫入京行废立,许了一个尚书的空头支票,就换得他烧毁栈道,和叛军前后拦截车驾。
事败后,见情况不对,军府有下克上苗头,遂夜遁出城,奔投朱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