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15节

  此人是那年西征招安的豪强官,为何还在任?朝廷在干什么?而不满,概因张家是鄯州最大的地头蛇,前世在史料惊鸿一瞥过。

  “鄯城郡现有人口几何?”北山蒙蒙烟雨里,圣人负手而立,问道。

  身侧是披着棕熊皮毛红氅的张惠、张慧,安安静静为他撑着洛阳花伞。

  武士们戴着斗笠分立两边,纷纷扬扬的雨珠雪花落下。一支支军马披着蓑衣,哈着白气,从圣人面前的黑色雪山映像下沉默走过。

  “回陛下,乾宁初年向朝廷登记的数目是两万户。”张丛躬身答道:“湟中之地,湟水、阁门水交汇贯穿,湖泊纵横,羊鹿成群,野鸡飞到人家里………古来割据之资,扫虏令下达以来,人烟渐渺,可足遗憾。”

  说着,他偷偷窥视着随从,尤其是两个女眷。

  胸口几乎跟裹不住一般,女人的这个东西,真的能大而圆挺到这个地步?还有长相气度,简非凡物。天子不愧是天子,身边的婢女都是如此倾国美人。自己何时能拥有?

  他余光窥探着,停留在张惠的腿上,死死视奸着。

  “两万户………确实少了些。”圣人喃喃自语。

  青唐这个地方,资源是非常丰富的,但人少了,利用就有限,可又实在难以容忍吐蕃的存在。或许此去解放西海,扫虏令的程度可以减轻些。但杀头人贵族,奴隶,贫民什么的,就留他们一命吧,毕竟砍人,也是会卷刃的………再说,在吐蕃治下,人能挣扎出一条命来着实不易,再折在圣唐手里,太损国运。

  “抽调一万精壮男女,作为部族军,为王师洗衣做饭跑跑腿,不用上阵。”圣人转移了话题,吩咐道:“粮草牲口什么的,随份就行,做了圣唐的子民,我总不会让你们吃亏。”

  “臣谨喏。”张丛收回眼神,观察着四下铁甲阴寒的高大将校,又大声道:“微臣族中子弟都粗通些拳脚功夫,臣斗胆,请为圣唐效力!”

  “效力?”圣人迎着冷峻的寒风呢喃。

  “陛下!”张丛转身使了个眼色,不远处等候的大队人马里,猛地跪下一大片,跟演练好了似的,众口齐声道:“臣等久闻元皇圣帝威名,早欲勠力王室。昔年河渭之战,听到消息晚了,臣等才应援走到半路,吐蕃已蹿…………今睹见天颜,心狂神乱,但求为圣唐效犬马之劳!”

  这帮人说起慌来像真的一样。不过,既然愿意做场面功夫,有态度,有钻营心,没什么说的,况且自己也需要不断稀释利益集团和军队的派系与成分,增加棋盘上的棋子。

  也算是消化瓦解张氏家族。

  张家能在吐蕃治下当豪强,被朝廷迟迟这么几年没调离本地,变相证明了他们实力很在线,不然安能让人忌惮?要长期当地头蛇,家族必须人口众多,宗法森严,权力传承有序稳定,子弟精锐。归义军的张家、曹家、宋家,王子美家族,杨可证家族,都是这样的代表。

  也就是此番自己带着大军而来,让他们认识到了实力,被震慑到了,不然恐怕张丛还会继续装死,在鄯城威福自专。

  接纳这批人,成全他们在朝中在中央钻营的心,同时也削弱了其在鄯城地方的势力,何乐不为?

  “便先在部族军中效力。”圣人巡视道。大概有四五百子弟,就是质量有些堪忧,有的一脸青涩,像个大学生,有的目藏凶光,胡子拉碴,像刘华强。

  没经制度化的训练和大场面磨炼,也正常。武熊、王从训、萧秀之辈和豪强子弟的区别是什么?往那一站,新兵百姓就要腿软,却非武艺的差别。

  张丰作为代表,顿首喜滋滋道:“谢圣君!”

  闻言,张丛松了一口气,又转身指着一群衣冠楚楚的小女孩、青年女子,看样子也是他家族里的后辈:“此亦是忠臣,只求在宫中为国家效力。”

  圣人恍若未闻,手遥点天边一片墨绿湖泊。

  目力所及,怒风乍起,枯草翻涌。破败的古道上,野马奔腾。清脆的骆驼铃里,小鹿注目。

  零零星星的百姓躲在草丛里,树林里,树后,默默看着这边。

  圣人指手而望,大风将他袖子满满充鼓,恍若神仙御风。良久良久,圣人貌似随意与赵国夫人闲聊:“将来在那湖,筑一城,作为朕对柔奴的应许之地若何?赐给君母子与宋王之后裔,方圆五百里,都是你家族的乐土。”

  柔奴张大了眼睛,小嘴也微张。

  “封邦建国,王道之始。设诸侯以镇荒服,正是历来手段。赵国夫人功高牢苦,宋王贤明。”御史虞循抢前,答得飞快:“臣敢请为圣君主持兹事。”

  “臣惶恐!”柔奴这才从激荡中缓过心情,抟手低头:“臣母子何德何能!”

  圣人语调淡淡的,又指着群山外:“在这北山烟雨为界,在彼岸圈地五百里,以待南宫,又如何?”

  “臣依恋圣君至深,岂愿远离?”南宫宠颜目光痴痴,第一回当着张惠当着这么多人,表情温柔。

  圣人一笑,点点头:“卿辈爪牙,如此功劳,到了那个时候,我总得设法妥善安置。”

  南宫宠颜笑道:“赐个身份入居寺庙也就罢了,为圣君鞍马劳顿,岂非理所当然?”

  看来在圣君心里,自己是比张惠重要的!

  狂风吹得圣人耳边鬓发飞扬,圣人只是迎风缓缓摇头:“不妥,不妥………此也不过一说,再看吧…………只是西域事了,打下如此疆土,岂能不让圣唐长久保久!还是要思考,安得猛士守四方?”

  南宫柔奴只是深深行礼:“闻圣君此言,臣宁不粉身以报?”

  张丛默默看着。这时,才有女官回过味来,对他扬手:“圣人耽搁于军事,哪有多心思操问这等闲杂。若要入宫为女御,便让她们留下,一会我辈查验!”

  “还有城里的宴席。”有大臣补充道:“圣人方治军,大军入城,多有不便。鄯城地方,也不宽裕,便撤了!”

  等了一会,见圣人毫无反应,有心攀附的张丛只好失望地叉手:“唯,臣告退!”

  刚走回来这边,候在这边恩典家族中人,官员豪强,便纷纷围上来。

  “那就是元皇圣帝李天子?”

  “瞧瞧他周围侍从,女的更胜仙子菩萨,男的………可不就是?呔,恁般少年!本以为是个不惑老夫。”

  “温柔情郎,儒道贤者一样的美男子,居然能将这关陇之地杀得流血漂橹,驾驭如许雄壮的野兽军马。”

  “俺听闻,左边那个是梁国皇后,右边那个是幽州主母,晋帅妾室。同族出身的燕女,豪杰争抢的国色!现在一看,不假。这李家圣人,也倒是会玩………”

  “嘘,圣人就是圣人,什么李家圣人?”

  “般配,般配!俺反正是服了,不敢再有二心。路边那些经过的杀材,看着都吓死个人!”

  议论里头,张丛和老少众人眼里都闪过惊惧,嘀嘀咕咕远去,不时举目回望。就看见山陂上,烟雨里,旗号招展,一重重朱红帷幕被挂上,渐渐遮住了君臣们的身影。

  “沙州情况,可有回报?”风寒被挡在帐篷外,圣人问道。

  “尚无。上次收到崔玄信使,只说是张守心一派和张承奉翻脸了,两方大战一场,然后张守心、宋惠贤等等出逃,占据了瓜州之下的一座军城。崔玄派使回来也正是告急求援。”赵嘉回道:“告知王师出发的使者臣已派出了,但可能还要等等。”

  圣人点头。

  内乱是在预料中,就怕张守心撑不到自己赶到。

  自己没多少时间陪张承奉和吐蕃人玩游戏了。

  刘仁恭还在和李克用大战,志在兼并河朔。

  朱大郎这会,恐怕已经在入长安的路上。

  西积石山、九曲城一带的吐蕃势力,更是早已和武熊正式开打。

  自己得尽快搞定西海和归义军,收服两地的大量蕃部,然后引兵中原。

  圣人摊开地图,注视良久,下令道:“传常胜军节度使扎猪,率豹子军两万骑士,休整两日后,带上足月干粮和鄯城部族军,先期驰援瓜州!”

  “传天安军节度使李仁美,率英武军沿拔延山、绥和城、石堡城一线扫荡吐蕃,先期赶往环湖之神威军城,等着与我主力会师。”

  “检点名录,今日鄯城豪强蕃部首领哪些未来觐见。传王彦章、韩宗信,集虎捷军龙捷军六个都至湟水两岸,谁没来,屠了他部落,杀了他全家!”

  “喏!”

  张惠抱着李观音,悄声一叹,星星一样的眼睛幽光流转:“能不能少杀点人啊,你刚才不是还嫌人口少吗?”

  被女官检查后塞进帐中的几个少女在一边忙碌着,张婉端上煮好的茶汤。圣人听到这种圣母腔调就烦,转眼又烟消云散,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打仗不是请客吃饭,施展仁慈。血与火的征服与掠夺,懂吗?对你服了,才有施展仁义的余地。”

  天后抿着嘴,朝圣人伸出右手,手里抓着的,是圣人送给她的平安结。她一直戴着脖子上,都有些陈旧了。

  “要还我?”

  天后又一下收回去贴在心口。

  看着被展示出来的嘉福永受四个篆文,圣人耸耸肩:“给王彦章和韩宗信追加一条命令,青壮男人杀了,小孩老人女人押回来…………”

  “真会装。”凝脂腴态的南宫坐在胡床上,举着一柄小镜,指尖沾着玫瑰红胭脂,一点一点往唇和腮上眉心涂。

  柔奴只是皱眉。

  南宫不看她,歪着头,笑眯眯地对着圣人:“美吗?”

  柔奴冷嗤:“骚狐狸。”

  南宫抿了抿嘴唇,翻个白眼,娇媚道:“比你美。”

  柔奴别过头,扯过牛皮垫和被子铺好床,扶着李皇帝半躺下,然后坐在床边替他捏着额角肩膀:“别想太多事,好好冥想修心,莫累着了。以前不带臣,没法,这次柔奴在身边,决不容圣君受苦。”说完,回头对着南宫一声嘲讽:“有用?你老得快。才三十,看你那气色。”

  南宫坐上来,媚眼朦胧地替圣人捶着腿:“真的吗?圣君也这样觉得?”

  “不老,美得紧。”圣人昏昏欲睡:“圣唐第一美人,就是南宫——宠颜。”

  也不知道,长安、潼关和武熊他们怎么样了。

  自己若是去到西海,一旦潼武告急,回救能及时否?

  或许,自己应该驻扎鄯城,分出两三万人马养精蓄锐,只遣诸将从东西两路征讨西海。可环湖地区吐蕃颇有势力,分兵的话,会不会打不赢?效率低?难搞啊难搞。还是第一次主持时间空间跨度这么大,这么复杂的战争。

  任重道远啊。

第332章 二战潼关(一)

  河南府的暮霭烟雨里,子规声彻。

  “娘,俺饿,饿……”荒草萋萋,伊阙县通往关中的驿道上,稀稀拉拉的百姓正在前行,一个小男孩趴在妇人背上喃喃的喊着。

  妇人左牵黄牛,右拉大女,冒雨赶路到现在,早已筋疲力尽:“再坚持一下,入关,入关就,就有吃的了。”

  “快些!”在前头推车的黝黑男人不断回头催促:“朱大郎到处抓人,不趁着下雨多走些,被逮住了一个都跑不了。你走不动了么?”

  “诶!你宽心,俺还走得。”妇人咬紧牙关,抹了把满脸的雨水,攥紧了牛绳奋力拉扯着,右手抖动着闺女:“快些走,快些走,不将歇。”

  闺女过了冬至就十三了,如果早生两年,现在也可以当做半根梁柱使。可惜,她只是个瘦骨嶙峋的丫头片子,虽然比二郎长一些,也耐不住长途折磨,更何况已经一日夜没刨树皮了。

  母女两个,连件完整衣裳都无。

  光着身子的妇人,只下身拿棕叶和毛茸茸的松树枝做了圈裙子。女子也半赤着脚,套着草黄根的一双脚走得血烂。走一步,就在泥泞的官道上烙下一个红印。转眼,也就被雨水销解。

  一家人昏昏向西走,只为了躲避那些军兵。

  “娘,俺眼睛花,让俺歇歇吧,就歇一气……”女子缀着手臂,踉踉跄跄。

  “再坚持下,坚持下………”两眼空空的妇人始终念叨着一句话,那好像是她咬牙的力气来源:“入关就有吃的了,圣仁有吃的,圣仁有吃的……”

  他们是郑州人,日子原本还行。早先朱温在位,严酷约束武夫,也颇为善待治下士民。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在战争期间离开家乡。谁知朱温一死,几年一过,军队就暴露了獠牙,这回出兵,出动泰半人马一路烧杀扫荡,搜粮充人,以足储备。

  在关西军队,肉论肥瘦。在汴军或者说中原军队,肉分口感。儿童女人和可以带着和军队一起走,随吃随宰。成年男子和其他则如南方军队——入城后挨门挨户拉出来,就地开铺。

  因此,一旦速度慢些,茫茫平原,军兵乱蹿,谁知道几时拦在前头,几时追在后头!

  就在昨日,从队伍里的士族弟子忽然传开消息,驻守武关的一支王师接收了一批难民!回来报信,让都快些!后续要封关。去投靠朝廷,就算得不到救济粮,至少不会被捉去杀了,押到军前冲阵,又或者累死在土木勾当。

  因此,武关就是许多中原士民仅存的希望。

  走着走着,妇人只觉手中一坠,斜头一看却是女子跌坐在了水洼,神志不清:“娘,娘,俺眼睛黑,看不见了……”

  “阿姑,阿姑……”妇人终于丢下牛绳,将女子框在怀里,掐打着她的脸蛋和鼻子。

  十几下去了,女子才睁开嘴,但也只粘成一条缝,做梦一般断断续续地:“现在,又看不到火星了,甚也瞧不见,一片黑,只在下雨……让俺歇一气,俺肚子痛……”

  “嗬,嗬………”女子呛出大口黏稠的黑泥青水,身体渐渐发凉:“饿,饿………”雨珠落在眼球上,也不见睫毛眨。妇人一滴泪水流不出,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低声干号。

  哼哧哼哧的推车男人听到动静回头,见此情景,一阵风反身回来,搂着女子反复抽打耳刮扯着肚皮,一边空空如也的兜里假装掏东西:“饼,还有饼………”

  掏了好多下,女子依然歪着脑袋,吊在妇人臂弯里。

  “贼杀天,贼杀天。”活着的人,到底还是要继续活着继续打算。男人叨骂了几句,横抱了女子尸体丢进路边洛水,重新推动载满家当的独轮车,奋力前进。

  一颗桑树映入眼帘。

  妇女眼中涌起惊喜,耸了耸背带:“俺歇一气,歇一气。”

  男人扶着车放哨,看着雨地里,婆娘背着儿跳起来拉树叶啃。细嚼慢咽,狼吞虎咽。蚕虫能吃,人当然也能吃,这还属于好菜。啃了半枝丫子,又换上男人。

  吃过午饭,时将暮色,雨势慢慢转大,山野很快变得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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