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05节

  崔玄也缓缓站起,和赵思摩对视。

  赵思摩脸上闪过了无数表情,最后却一个字没说,只是拜下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崔君敢,俺为了富贵也敢!”

  “好好好。”崔玄称赞,拍打着高出他一个脑袋的赵思摩脸蛋:“你运道好!跟着俺们文官混,升官发财搞女人可比跟着武官快多了,也容易多了!”

  说完,崔玄拔剑从手腕上轻轻一划,将鲜血颗颗滴在碗里:“金山菩萨、明镜光明使者、花海子城………所有九大吐蕃势力的使团,先宰了他们。”

  屋里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一个个盯着崔玄,都心脏砰砰直跳。在这么远的地方,在别人的老巢“作乱”,这可太刺激了!

  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只是一路过来,都是崔玄这个看起来最柔弱的顶在前头。他脑子敏锐,意志坚韧,胆大心细,见识眼界也甩出大家要多远有多远。本来是打着赚钱心思护送的众人也在不知不觉对他有点依赖,有点马首是瞻起来。总觉得这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跟着他干,要甚有甚。

  众人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只有李雄摸着下巴,直愣愣的嘟囔:“甚么时候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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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林里头,一切与往日无异。只是已经席开满地,多了大群大群踞案而坐的军将,大吃大嚼。兴头上来又博彩投壶打马球,搞得是乌烟瘴气。

  谈笑怒骂之间,涉及中外。

  如“朝廷负我矣!我累年称臣献土而惜一节度。”

  “这归义军,圣帝想要,圣唐想要,俺们却也想要。想要,便自己来打罢!”

  “赞普反得,天子也反得!”

  “占山为王何如入朝?还是听俺的,归顺圣唐。为官为将,哪里当不得?俺听那使者说,朝中也一大堆降将藩臣,连成德、魏博、河东的衙将都有。”

  归义军将佐,沙州豪强,服于军府的蕃部渠帅都在,互相举杯欢饮,畅谈军政。

  张承奉和几员位阶最尊的,如张守心,曹仁贵,索忠,张良真,令狐敬城,慕容复,宋惠信,罗通达,阴士隐等等,都在池边兰轩。

  自崔玄进沙州,眼见圣帝如此强硬,军府为和为战闹腾得不行。吃这场席也没太多意思,就缓解下火药味。就这么点家当,不能再搞火拼。

  比起前些日子,张承奉也淡然了很多,当成没这么回事一般,在席上只是比手划脚说着大父掀翻吐蕃,自己随父从军,巢乱朱乱的那些事,满口都是亡国之象既显,就保不住了。他口才也是不错,天街踏尽公卿骨,十万神策军雨夜崩溃,朱大郎虎踞中原这些事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围在张承奉身边的亲信,一个个都忍不住多看了那些想奉诏的将领豪强几眼。这些人自己也有些面面相觑——朝廷如此不堪,投奔而去,下场真不知到底怎样!

  而张守心始终神色不动,言笑如常。有时追述几句大父纵横河西六郡的光复战事,也能说得和张承奉、张妙言、张敏这些张家子女一副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的画面。

  兰轩远处,欢乐气息一阵阵传来。每每入耳,都是呼朋唤友,高一声的低一声。正不知哪些人短了筹飞了花,又要躲酒,只是被人拽着强灌。喧哗笑闹,一浪塞一浪。

  沙镇残破,连年混战又耽了农生,粮食紧俏,禁止酿酒已久,酒水是宝贵的。今天难得大宴才管够,焉能不趁机醉生梦死个够?加上吃了这么久的席,大家并无前几次的剑拔弩张,不少人一颗心落了地,这席就吃得更热了。

  不过陪着张承奉的张守心,却是说得欢喜,喝得少少。而张承奉已经连浮几大白,一副放开了心事的样子。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不远处的欢闹又高上了一层。盘着高孔双髻的宋家大美人宋惠贤仕女打扮,红妆绿衣白襦闪转,舞姿歌声引起的轰动简直震耳欲聋!

  张承奉揉着红红醉眼,笑道:“俺们这些兄妹,生来都这么没心肺!守心我弟,回鹘圣帝两家侵逼,俺们子弟还是如此顾盼莺莺,但有这份精神,还怕什么两面来攻,四方皆敌?”

  张守心举杯道:“俺们又不是吓大的。”

  “凭的就是一口气!”张承奉挥手一笑,跌跌撞撞地撑案起身:“俺打小就喜欢惠贤得心慌!可惜这宋十娘,铁了心要修仙,俺去看看她!和她跳个《伊州曲》!”

  说得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少帅贪恋宋十娘,这是全沙州都晓得的。

  “对了——”张承奉转头望了一圈,叫道:“良真呢?俺看都喝得暖风熏熏,恍若无人了。将校豪强子弟们,谁还有武士样?让良真拿来名册!俺来看看几个人还站得直,说得话!喝酒有分寸的,俺有赏赐…………不管征讨杂种,还是万一李圣人来了,还要指望子弟们卖力!”

  “哈哈。”张守心整顿衣裳起身,一把扶住张承奉:“兄长请~”

  见状,曹仁贵他们也纷纷站起,劝道:“少帅何苦分神?且与宋十娘雅乐共舞,专心作乐。谁酒德行,谁不行,差都虞侯查验了就是!”

  张承奉只是乐呵呵的摆手,语无伦次:“为入朝这事,闹得不痛快。难得此番子弟们兴致都上来了,俺也高兴,也推杯换盏喝两杯,算是把之前的不愉快翻篇!后头什么说法,心平气和的谈嘛!实在不行,愿意走的,俺祝好。再不济这帅位俺不做了,甚么舍不得?”

  “也好,也好!”曹仁贵他们便拥着张承奉往草坪去。

  草坪上黑压压的摆开好几十桌。一众将佐豪强,家眷子女,只是飞花投壶,相扑跳舞,琵琶竞酒。玩乐到这高潮处,已是男女忘形。几个青春如火的少年少女,只是在廊下竹林热情如火的接吻拥抱,啃成一团,滚成一地,交换通奸。宋惠贤只是被一堆将校围观着,评臀论胸。

  还是曹仁贵上前厉喝:“少帅来看汝辈宴饮,却这般没形状?”

  众人这才注意到,哗啦啦都看过来,就听见园林里吼声震动:“拜见少帅!”

  张承奉从曹仁贵的搀扶下抽手,却没去找宋十娘跳舞。

  他伸掌一探,张良真从背后递上名册。他翻看几页,低头低喝:“张允齐何在?醉了么?”

  席里回来一个冷淡喉咙:“回大帅,允齐没醉。”

  然后就看见张允齐已经大步而出。

  落了座,高低众人都卸了兵甲。张允齐也是一身幞头圆领袍,燕居恬雅,可一把修饰礼剑,还挎在腰间!在席上,没谁觉得不妥,也没哪个说他。可现在一站到人前,就好扎眼!

  而手拉手的张承奉、张守心兄弟两个,已经心有灵犀地互相松开了对方的手。

  张守心看着哥哥,脸色迅速冷淡了。

  张承奉回头瞥着弟弟:“俺们这些兄妹,生来都这么没心肺?”

  夕阳下,站满园林的将校百官,将门豪强子弟,只是齐刷刷的环环盯着兄弟两个。

  这似乎已经是中唐以后的藩镇保留节目,比如成德王承宗、王承元,魏博田悦、田绪,范阳刘绲、刘总的故事?

第321章 兄友弟恭(二)

  会馆里,十数护送崔玄而来的杂种席地而坐,只是唱着小调,烤着肉,和崔玄在院里大吃大喝军府送的猪羊酒肉。

  五个张承奉的心腹校官带着手下搭着芦席坐在门外,望着里头热闹氛围,心里个个在骂娘,同僚们现在不用说都在少帅园林里头吃香喝辣,说不定还能有豪强子女舞乐助兴。

  别的不说,单单大家凑在一块吃吃喝喝聊聊天,也是快意的事。少帅就任以来,大伙整日忙的就是练兵演武,补墙讨敌,只是在这乱世里挣扎求存,却哪有几次机会放松一下!

  小调悠扬,不一会这左近就弥漫起盐香的烤肉味。仆从们挑了几坛酒来,崔玄他们却看也不看,并不吃酒,只是切肉蘸料裹胡饼。

  这些警卫归义军的食物却只是醋饼,加上一点腌黄豆,肉干,奶酪。

  这还已经是军府赶着宴饮加的餐。以瓜沙二州支撑归义军万人早就恼火万端。军卒们撕着醋饼,看着里头火架上的牛羊,听着油脂滴在火里的滋啦声,都是心不在焉。从五个带队校官到几十个军卒,看着摆满一地的餐具酒肉,椒蒜调料,谁不是眼珠子直勾勾的。

  少帅穷兵黩武,上任以来州城外都有饿殍,收不到粮草全军一天吃一顿的时候也多,酒糟子更是快忘了什么味。

  许是察觉到外头情形,里头崔玄,突然招手传唤:“二三子,且来烤些肉拿!俺们不过十来人,也吃不下几头牛羊,剩下的,隔夜变了味也糟净东西!”

  “崔君慢用,俺们哪够格同席?”几个归义军校官还知道职责,像之前那样崔玄偷摸拿给他们也就算了,到馆里坐到一席吃喝却不敢,只是笑着摆手。

  “哼!”却惹得崔玄发了脾气,把自己烤架一脚踢翻:“拿吃得,叫进来就吃不得,要某亲手烤好喂么!”

  看着羊排牛骨刺啦滚进火灰里,一帮沙州将士,无不心痛得吸气闭眼,把手里醋饼扯得粉碎。领头校官看看就在转角出去不远的军府,再想想都虞侯们现在都在园林宴饮,也没见到抓军纪的法官,牙齿一咬:“入娘的,吃两瓢酒烤几块肉又怎了?便是逮住,左不过几棒!”

  把甲一卸抱在怀里,就领着自己麾下十来军卒先迈了门槛,在院里找位置坐。立刻就有大碗酒端给,大块烤肉插来。那些杂种还在不断招呼旁边的沙州将士坐近些,几下各自一凑就是好几个圆圈篝火。

  不多时,门外剩的归义军也三五成群搓着手儿干笑着进来了大半。

  崔玄这才收了一张司马脸,只是笑嘻嘻的说起一些东土趣事,靖难之战,还有喜闻乐见的圣帝秘史,张惠艳史。一副和武夫打成一片的斯文败类。没一会,这里竟然就和园林别无二致,语笑喧阗,歌舞升平。酒肉只在人堆里递去接来,称兄道弟。

  几碗酒碰了,情发耳热里,领头校官已经洒脱豪爽放开,只是搂着身边突厥护卫赵思摩肩膀:“…………直娘贼的,李皇帝说归义军过得苦?到了最后,还不是只苦到了俺们身上?哪像你们内地,下头指挥上头,李皇帝百官自己勒着裤裆养军马!守在这鸟地,俺们早晚饿死!跟谁当兵不是当,李皇帝打得赢少帅,俺们效力得。只闻说东土打成那鸟样,李皇帝也难过,只怕千里迢迢跟了他,万一哪天让藩镇又铲烂,俺们卷了尸体埋不回,还不如跟着吐蕃好!”

  他身边同僚忙不迭捅了他一胳膊。那赵思摩却无所谓,只是殷勤劝酒。正讨论前途得惆怅,案几却嘭的一声,崔玄把烤肉盘子摔在桌上,把酒碗震得荡漾起层层波纹。

  几个杂种护卫对视一眼,都阴沉了脸。

  那沙州军官犹自迷离探头去看:“吃得好好的……这是做哪样?难道俺吐歪了话?”

  旁边突厥大汉阿史德执念咬着牙齿皮笑肉不笑:“你说圣帝让人打死,圣唐让人铲烂,吐蕃人更亲热?”

  “俺……俺哪来这意思!只是觉得李皇帝也不太妙………俺们兵命贱,更得寻强硬的主…………”

  这军官还在那发昏,他同僚已经起了戒备,反手去摸腰间刀把,暗暗绷紧腿肚子。

  那突厥人大骂:“兰州城外有好几万吐蕃白骨铺着肥田,想的跟着吐蕃稳妥,你就去下地狱去找那些杂种罢!”

  骂声里,他已经唰的一声,一个抖动倒旋,把割肉刀正握在掌心!

  这军官坐边同僚也猛的同时站起,抽刀后退:“且——”

  慢字还没出口,他身边杂种已经抓起酒坛,从他天灵盖砸下!

  阿史德执念也不管他,肉刀在身前一划,从那暴论圣唐的军官喉咙插入。大股鲜血夹杂着酒水碎肉,喷在案几上。瞪大的眼睛里,只是凝固着疑惑和惊惶!

  崔玄一脚踹翻烤架,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暴喝一声:“动手!”

  大叫之下,十余护卫纷纷大乱,在人堆里左砍右杀。一捧捧鲜血飙射,将烤肉酒水染得通红。惨叫咒骂顿时回荡大作,一双双手脚你按我踹,将席面掀得惨不忍睹,让刚才还其乐融融的饭桌,瞬间变成了野蛮的斗兽场!

  那阿史德执念,浑身已经满是血肉,只是扬声大呼:“吐蕃人教唆张承奉卖国!俺们随崔玄杀虏!”

  这呼喊转眼就响亮轰鸣,却不知道是多少人在众口同声:“杀光吐蕃狗!奉归义回国!”

  昏头昏脑的几十个沙州军卒,密密麻麻的嗓门只是汇聚成一个声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速报军府,使者作乱!”

  …………

  园林里,张允齐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得笔直,往日那张随和面孔,安静如水。

  张承奉面无表情的拍拍张守心肩膀,举步迎了上去。

  张守心也并不说话。他倒要看看,张承奉能搞出什么名堂。现在军府百官,沙州的豪强军门子弟,大家都在这,最不济再剑拔弩张一场,像叔父他们那一辈人,再打一场!

  张承奉走到张允齐身边,同样拍了拍张允齐:“九郎,你还是张家子弟吧?”

  张允齐淡淡行礼:“是。”

  张承奉感慨:“当初叔父宠爱幼子,欲以帅位相传,遂被其子延思、延嗣与亡父擒下,夫妻双双归西,还拖累了几个儿子一并遭殃!亡父以你庶子,时又年幼,收养到膝下…………为兄召你,你佩剑上来,是想替父报仇?”

  “某无意。”张允齐缓缓摇头,只是轻轻述说:“…………家父废长立幼,自取祸乱。被兄弟儿子克杀,也是该有的报应,没什么怨恨的…………只是有些人却不然。当初一力怂恿亡父亡母立贤,结果暗中却准备借着这个由头,自己作乱上位。不意亡父先一步为仲父和几个兄长所杀。张家两部嫡系一统,余部也只得息心归附,才有了今日的归义军。”

  草坪上鸦雀无声。

  张守心站在那,只是按剑听着。

  百官与子弟,神色各不同。

  张守心的心腹自然黑了脸色,和张承奉、张淮深长子次子以及几方妻家的人戒备距离。后者也狠狠瞪着他们。其他归义军将领、豪强首领、张氏子弟、群臣大脑超载,心里乱如麻团。这边看看,那边摇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情况,已经了然。

  张承奉办这个席,就没安好心。张承奉势大,张守心势逊,这是不用说的。除了张承奉那些铁杆,其他人在面临圣帝这种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之际,当然会有所考虑。张守心想拉着军府入朝也很正常。只是张淮深之事,大家一直讳莫如深。现在张允齐撕破了脸皮,大家才知道原来那场政变还有张守心的影子!

  割据还是入朝,不少人本来也都不坚定。

  反正只要有兵,宗族势力在,就不会没饭吃。圣帝持续逼迫,不少人也许真的会选择拥抱长安而去。毕竟张承奉上位才几年,还未到根深蒂固,内外全部归心的程度。

  可现在这园林里,没有军兵!

  张承奉和张守心发难至此,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兄弟两方刀剑相向,难道大伙一会也跟着搏杀起来?

  张承奉身子转过来,看着张守心:“阿弟,事情好像确实如此吧。我记得,叔父很信任你,家父也说过,叔父废长立幼来得突然,多半是有人吹枕边风,悄悄进谗言…………本以为是叔母陈氏她们,却没想到,是你…………一番操作搞得父子们离心离德,自相残杀,这帅位差点就让你坐了!”

  张守心抱着手:“这方面不如兄长远甚!让允齐情愿跟着你这表兄与我这亲兄长作对…………允齐,你且说罢,想怎样?我们虽是异母兄弟,却血出一父,都可以谈。”

  “为弟不想怎么样。”张允齐挂着笑:“只是不愿入朝。兄长有自己的人生,怎么选,为弟也不能多说。只求兄长将两千部属交出,弟就感恩万分。你要入朝,自己入去…………”

  “当真是兄友弟恭!”张承承啪啪拍手道:“守心,莫非你真打算率部入朝甚至与我开战?当初某拜你为都头,你就这样回报张家?李皇帝给朱大郎独眼龙压在陕州,四方诸侯,犹自兼并,离沙州也有千里之远…………某还在帅位上坐着,李皇帝一兵一卒尚未到来,你凭着崔玄一番游说,就决定入朝,岂不是置祖宗基业于不顾,陷沙州军民于死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守心只是一声断喝,这个时候,的确也多说的了。

  罗通达跨步出列,指着张守心:“张守心!你且自己到长安去效忠这末世圣唐罢!圣唐已经是半身入土,俺们大丈夫,谁撑了给李皇帝陪葬!来人,将这家贼拿了!”

  刚才还在长袖飘飘的舞娘宋惠贤抢前一步,尖声厉喝:“张承奉!你猪油蒙心自找死!凭着巴掌之地,却做着诸侯王甚至天子的疯梦。况我辈入朝干你鸟事!我辈潘男美女顶着胡人骚臭,给这黄沙绿洲当看门狗,做不做贱!那长安那李皇帝,你们不去,俺们却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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