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81节

  当下有的操弓,有的飞矛,有的乱窜。

  有的丧失理智,撞开自己人,嚎叫着冲向通道尽头。

  背后军道上人头乱飞,被砍在血河里头几个翻滚。

  围墙上攀爬出逃的晋军被骑兵挑起,插在马槊上举走,又摔在马蹄下。

  灰头土脸接战的晋军只是张大了嘴巴,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军兵矫健翻过拒马,蹚着血水泥浆。看着冰冷钢刀,齐刷刷扑到眼前!

  “大王,圣人追上来了!”一名鞑靼将领哭道。

  李克用浑浑噩噩的点点头。

  回头看了眼用来成就野心大业的骨干部队铁林军、从马直、后院军几乎被一边倒杀死杀伤,李克用喷出一口老血,差点要拨马回身和李晔这个小畜生拼了算了!

  好在身边亲信清醒,一看情势,就知道争不到更多时间了,李克用填进去也不过送人头。

  “走!”鞑靼奚人沙陀卫士架着李克用就走。

  其他人事,一概不管。他们人困箭空马快死,王师却人马充足,这个点只怕又有军马休息到位要出击了。

  现在就走,还不知能不能走掉,哪能让李克用继续死守!

  撤出大营前往蒲津关的大军已是别指望有人断后了。

  在营里还没走脱的将士,也自求多福!

  大军,完了!

  现在他们这些亲信子弟要做的事,就是保得李克用逃生。之后怎样,之后再看罢。

  几百骑帐前近卫和军府武官簇拥着李克用,出了东辕门就狂奔。

  周德威他们的死活,谁顾得上!

  外头,还有聚集的一些步骑,似乎在等李克用。看到帐前近卫的服饰,几个军官策马便喊:“大帅大帅!带上俺们,也安全些!俺们收拢健儿不易,你一走,可就全乱了!”

  “放箭,放箭!”几个侍卫急切叱喝。这些步骑,步兵居多。带上会拖慢速度。

  于是那几个军官,就被射死在马上。

  可李克用一行才离开通灵陂没多远,每个人心中就惶恐到了极处。

  混乱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厮杀的军马。队伍或大或小。迤逦成长龙的大队晋军只是依仗着运输辎重的大车,在暮色下打着火把匆匆赶路。

  更多的游骑兵呼天抢地,在车队两边跃跃欲试,袭扰不断。

  更骇人的是,数十支游荡的小股步骑,朝他们围了上来!

  “李克用?!”

  “穿红袍者李克用!”

  “你们是哪部分的?滚开!俺们包打了!”

  “骑黑马者李克用!杀了这厮,怕不是原地封侯!”

  “李贼换衣服了!穿小兵服饰者李克用!”

  “大家不要乱,不要抢,不管哪部分的,配合起来!杀了他,赏赐功劳平分!”

  李克用趴在马背上,豪气冲天的他现在也顾不上姿态体不体面,紧紧抱着马脖子,脸上写满了恐惧。

  “吼吼吼,杀!”

  游魂们越来越近,甚至有人冲到左边,对着李克用打手势,吹口哨。

  天知道这些杀材在大营和我辈死战一场,怎么力气跟使不完似的!

  李克用身边的卫士,陆续小股小股离开,想凭借百里挑一的勇武,拦一栏这些野狼。

  可夜色之下的绿色原野上,敌骑和火把越来越多。

  圣人,似乎侦知了他们的踪迹,追了出来。

  渐渐地,他们开始听见那些游骑兴奋的喝彩、鼓噪与拍手欢呼:“赛太宗!赛太宗!李无敌!李无敌………”

  看来圣人已经离得很近了。

  拥着李克用的卫士武官们的心越来越凉。但他们还是咬牙商量,然后一队队、几骑几骑的派出断后、化身人马,为李克用博那死中求活的希望。

  “放我下来!”突然流鼻血的李克用抹了把鼻血,把有些驼的驼背挺直:“把兵器给我,我去拼!”

  “闭嘴!”几声李克用的闷哼与吃痛叫声中,一个鞑靼将领三拳两脚给他打昏死。

  “给大王换骆驼,马的耐心体力不够使!”鞑靼将领拖着婴儿般睡眠的李克用。

  “骆驼?没挂甲,中一箭就球了。”有沙陀卫士跳下驴车:“坐这个。这驴子俺特意保管了。刚才突围才拉出驾的,好使!”

  “也罢,也罢!”鞑靼将领背着李克用上了驴车,然后回顾一圈:“兄弟们,俺就去了!你们各自保重!实在不行,投降罢。”

  “放心放心,俺们各有盘算。”众人笑笑,摆摆手,催促他快走。

  “那俺就走了!”将李克用安置好后,鞑靼将领亲自驾车。一鞭打下,那驴子就发了狂,炮弹一般遁入茫茫夜色。

  “杀!”

  “李克用在哪?怎么不见了?”

  “圣仁圣仁,看见了!俺看见了!李克用乘驴车,向杨树村而去!”

  “好啊,二三子,随我猎杀独眼龙!”疾驰的战车上,圣人挥舞着长枪:“剥了独眼龙的皮,抽了龙筋当弓弦!获李克用一条手臂,我都封一个子爵!”

  ******

  驴车上昏昏沉沉逃了一路的李克用终于醒了。

  顿时就听见一个嗓门在耳边嘱咐:“大王,俺再去挡一阵!这驴也跑废了,万骑轮流追赶,跑不脱的,进林子!这里俺想着来时记忆,就在蒲关桥附近。大王!你一定要跑过河,我等死,大王自爱!”

  李克用还没听清,就看见鞑靼将领捡起刀和一根火把,冲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黑夜:“快,向这里走,向这里走!”

  李克用猫尿长流,心中只有绝望。

  未久,大队火海军马划破黑暗:“李克用在那里!二三子,追!”

  李克用靠在树干上,定定的看着,大气不敢出。

  等这军走远了,才怅然观察。

  这才发现身边只剩寥寥五个卫士。

  眼前只有一片阴森柏林,积雪融融。林海雪原,安安静静。

  不知是何地方,不知是何时辰。

  李克用脸上心头都是一凉,难道这就是我的魂断绝命之处?

  “这是哪里?”他拉过一个卫士低声问道。

  “蒲津关的锁龙台。”卫士答道:“入关时,俺们还过过路。”

  锁龙台………李克用幽幽道:“我绰号独眼龙,现在逃命处身地叫锁龙台,看来这是上天赐予我的葬身之地。”

  刚感慨完,黑夜中又看见大片火把。

  五个沙陀卫士一把将李克用扯了起来,就架着他屁滚尿流的钻进了林海雪原。五个人一个在前开路,一个在后头放哨,两个留心左右,一个架着李克用胳膊担在肩上,已经到气力极限的他只是凭一股念力晕乎乎的带着李克用跑:“到了,到了………到蒲桥这头,遇到渡河大军,就安全了………”

  李克用也明白,这卫士绷不住了,只是在给自己画饼打气,尽量多坚持一会。

  “不好。”后头卫士赶上来,压低声音道:“别说话了,外头来人了!”

  李克用竖耳一听,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喝骂。

  鼎沸人声都是一个意思。

  “这又是哪路化身?”

  “看这脚印有一个是被扶着的,多半就是独眼龙,没听圣人交代?他身披数创。”

  “不管!追上去,全杀了!”

  李克用在搀扶下踉跄行,嘴里苦笑:“先君先君,祖父,大人,要是你们,怎会这么凄惨。祖父千里逃亡,多少次绝境,总能绞尽脑汁挽回局势,最后还是把族人带出了生天。我领着五万军,一败一撤,只剩自己。对比下来,不如你远甚啊…………”

  在林海雪原中不知逃出去多久,左右的两个沙陀卫士突然顿步,扶剑在李克用面前单膝跪地:“若是两代先君,绝不会这样拿俺们沙陀子弟的性命去赌自己的野心…………大王心里要是还有家族,还有俺们,就给俺们留几口气,以前想说不敢说………罢了,这便去了!大王一定要挣扎出去,要悔改。沙陀命运,振兴沙陀的指望,都系在大王你身上!”

  李克用坐在树下,干笑着:“我原本就是这么自负的…………”

  “别呱噪了,走!”两名卫士踢打着他的肩膀。

  李克用拍拍他俩的糙脸,再拍拍胸膛:“俺的确是个混账………”

  转身就在黑夜里,连滚带爬。

  他体力尽了,大腿那一箭也发作得快,烧得摆子不停,走路一脚轻一脚重,看东西带重影。不多时,身后就传来厮杀动静。

  在林间勉强吃了几口雪解渴,李克用时走时停,只是对准蒲桥,下意识走着。又过了不知多久,他一脚踩空,顺着雪陂滚落,栽进了一片泥潭。

  七荤八素之余,只听见吵嚷嘈杂。

  似乎到了一片战场。李克用艰难睁开眼,就看见不远处阵列森严,火把汪洋,大举渡河的晋军沸腾不已。

  头顶一阵响。

  不待去看,一个汉子顺陂梭下来,斧头劈脸就斩。

  李克用拼尽全力一脚踹去,踢开了斧头。陂上一阵哄闹,有人喊着要射箭,射死算球,有人怕误伤同袍,有人想取首,争执不下。

  “入你娘!”汉子一个欺身骑在李克用身上,拔匕直捅喉咙。

  “嗖嗖嗖………”乱箭射来,河边传来纷乱的叫喊:“那里有人!有人!”

  “弄死作数!”陂顶被撂倒了一个,余者急道。

  汉子连刀乱捅,却迟迟制服不了。

  “砰。”陂上又梭下来一个。

  刷的一刀砍下,躺在地上和汉子满头大汗角力的李克用连忙躲避,却抽不完身。躲过了脑袋和身体,左臂已经飞出。

  热血洒出,溅得积雪上殷红星星点点。

  那人还要再砍,却大队骑卒涌来,对这一片投矛飞箭。

  持刀者翻滚躲避,汉子身上中了一箭。李克用也挨了一矛,正插在右肩胛骨上。

  “走!”两人怨毒的环顾一圈,爬坡离去。

  李克用咬着嘴唇,在地上一蹬一蹬几个扑腾,“呃”着慢慢站起。然后按住喷血的胳膊口想站稳,给部下一个统帅形象。却没绷住,几个抽搐后,不自觉后退。

  几步之后,重重靠在一棵树干上,缓缓滑坐到地。

  树冠雪粉簌簌摇落,撒得他满发满脸。

  李克用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乾宁四年正月二十七,圣人取得了左冯翊之战的胜利。

第299章 争渡!争渡!

  蒲津流域是黄河最后一道大湾,上头是河西河东分界,从这出去,就隔断河南河北。

  这一段水域甚广阔,周围遍布丘陵山包,开了大量供上下渡的山梯道。眼下春寒料峭的正二之交,黄河还处在枯水期,水速比平时更缓,还退出了大片滩。萧翰轻松标了十几个渡口,架了八条浮桥,连同开元铁牛桥一道,只等接应李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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