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48节

  “让你说你就说。”圣人翻了个白眼:“你我君臣,我会搞那些小心思试探你?”

  要的是态度嘛。成汭心里嘀咕道。

  “司隶校尉,大司农,你能不能胜任?”

  成汭想想道:“以臣的门第、学问、关系,关中显贵不会买臣的账,司隶徒兵多为贵族子弟,臣也难驾驭他们。大司农倒是,但——”

  “算了,这事回头再说。”步入一片炊烟袅袅的营地,圣人停止了交谈。

  “陛下。”众人见到他,在读书人的带领下,陆续起身参拜。

  “该吃吃,该喝喝。”圣人掸掸手指。

  众人这才又坐下。

  圣人随便在一堆篝火边驻足,望着抱着儿女围成一圈烤火的男女,还有一群被这些大人收留的孤儿,同样围在火边伸着冻烂的手脚烤着。

  “爷娘亲戚都没了?”圣人抱起一个男孩。

  “嗯。”

  “你什么打算。”

  男孩看着他,小小的脑袋对这个问题很茫然。倒是旁边一个年龄大点的女孩子,胆子大点,吱声道:“我、我想跟陛下走。我会洗衣,我会做饭,我一天只吃半个饼就能活………”

  圣人一窒。

  小姑娘,你给我出了个难题啊。男孩收到掖庭分配给宫女们带养,还可训练为军队,郎官,寺人。女孩………好吧,在乱世,女人就是这么不值钱。前世翻阅某地县志,他看到过一个叫“女婴塔”的记载。每到年岁难的时候,这个地方的人,就把女婴扔到一个空心塔里自生自灭,等装满了,也不管死的活的,直接一把火烧了。

  不过,以自己这个天下大地主,养个两三万宫女,倒也不难,以单纯给口饭吃活下去而言。等大了,就放出宫去,比如批量出嫁给武夫,或者在外卖身卖艺经商。从小在宫里抚养、训练长大的女孩,忠诚度有一定保证,甚至似乎可以发展出一批眼线?

  唔,似乎也不用盘算太多。

  毕竟有钱人、权贵的妙处就在于总是能用金钱、用权力来做一些没意义、不符合常人三观的事。反过来说,如果不能用钱、用权去做没意义、常人不理解的事,还当什么官、发什么财?更多的钱和更大的权力又有何用?

  所以,既然有钱有权,想做就做,干就完了,何况还是有好处的事。

  “也行。但宫门难进难出,进了,就没有自由。”圣人说道,旋即又觉得好笑,跟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谈自由谈尊严,这不是搞笑吗。

  闻言,女孩惊喜地抬起头,红彤彤的脸对着圣人,然后小跑到他身边,乖巧地站着。

  恰如一石入水,看到有成功案例,当即就又有几十个小孩跑了过来。那些自觉养不活孩子的夫妻,也泪眼婆娑地商量着趁这个机会把孩子送脱苦海。

  大人们羡慕的看着这些小孩。

  “你们不要乱跑,听安排。”圣人环顾道:“愿意外出就食的,从成卿去北地就食。愿意返乡的,拿着干粮返乡。粮食充足,只要收拾个窝棚避寒,这个冬天我不会饿死任何一个人。”

  男男女女的,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灾难无情,圣人有情。

  “都看着额干啥?赶紧吃点热乎的。”圣人操了一口关中方言,左手抱着最开始的男孩,右手抱起那个大女孩,领着一队小孩,转身而去。

  所过之处,百姓纷纷点头、招手、瞩目致意。百姓们有的曾是地主,有的曾是佃农,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官吏,甚至还有京兆杜氏这种世家远支子女。但现在都只有一个身份:流民。

  捂着手里硬邦邦的醋饼啃着的时候,有人失声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哭,说不出来。

  余生,惟愿国泰民安,致顺祥和。

  余生,惟愿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余生,惟愿子孙平安富足,邻里顿顿有饭吃。

  十二月初三,在逃到北部鄜延和庆阳、新秦等地的灾民陆续基本返乡瓦解后,圣人也领着童子军踏上了归程。其收容的男童女孩足足三千余人,加上先前在关中腹部收留的,怕是得有上万之数。男女分别整队,男衣白,女衣红,郑延昌和百官戏称为:圣子军,圣女军。

  完了,怎么有种北宋灾荒年把难民整编为厢军的既视感?

  该不会被后人发展为“成例”吧?

  操蛋啊!

  我单纯是为了邀买人心啊。

  等带着圣子军、圣女军赶回长安时,年关已在望。

  遇仙嫂嫂、洛阳大战、诸侯会盟、击毙朱温、遇见她、关中霖雨………感觉做了很多事,但又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乾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啊。

第267章 正月

  为着安全起见,李某人在外隔离了几天,顺带视察了一番军队,才返回宫中。

  这一日正是除夕。

  群臣在东西朝堂举行团拜会。

  新修缮完成的长生殿内,圣人一家与重臣冠冕堂皇,亦在共迎新年。内教坊使殷盈、音乐博士庾道怜率女乐献舞乐。

  李仁美、扎猪、萧秀领衔表演了相扑,百戏。

  一时间歌舞升平,暖风香气。

  不过,圣人喝了几杯后,就中途离场了。

  昏暗的偏室内,贺兰道经略使徐彦若领着李敬慎推门而入。

  “陛下!”徐彦若有些激动、意外和不敢置信,在这个特殊时节,居然得到了单独召见。

  身后,李敬慎跟着行君臣之礼:“姑臧令兼本道司法录事臣敬慎拜见陛下。”

  粗糙的脸上颇有疲惫,还多了几分违和的沧桑稳重。

  “免礼,坐。”

  师徒停止舞蹈。

  就座后,就看到一张雄姿英发的俊逸之脸,瞳孔漆黑,气质漠然如仙人,负手而立:“你是第一个有资格来到这的李氏子。”

  德王又惊又喜,却不敢流露,谨慎道:“陛下有什么教给臣的?”

  “不必紧张,这不是朝会,我也只是找你聊聊。”圣人在对面坐下,拉家常一般问道:“你觉得我李氏的统治,怎样才能长久?”

  德王平复了一下心情,在徐彦若严厉而鼓励的眼神下,答道:“天命维系的关键在于民心。但臣以所见,若失去军人的拥护,圣唐恐朝夕易帜。得不到温饱的农民、异族敌国、诸侯…………这些也具备颠覆之力。解决了这些问题,想必就能万世一系了。”

  德王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就算能三兴,若后代连出昏君,大唐也迟早药丸。宪宗和父皇虽然已是罕见的救世主,但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帝国的兴衰需要子孙接力。

  圣人自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所想不错。问题的产生永不会停止。好比我现在,旧的问题还没全部解决,新的问题已接踵而至。又如贞观大治,而太宗驾崩后不过高宗、戾帝、厉帝三代人,就灭国了一次。后人的智慧和能力,不是人力能干预的。”

  听到这,德王仿佛已经看到了京都燃起熊熊大火,长安李氏沦为砧板鱼肉的一幕。

  这就是天道吗?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德王不寒而栗,凝重道:“只能说做好自己这一代的同时挑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了。国祚能维持一代,便让它存在一代。”

  “是这样。”圣人点点头,又问道:“在凉州待了这么久,你认为,如何才能治理好关西?”

  “首要是吐蕃。”德王想了想后,说道:“金城扫虏平定了陇右,但河西的吐蕃仍是贼心不死,去岁以来数次进犯。好在他们没有赞普、大论领导,每次都是各氏族在神道官的组织下搞事,因而规模不大,均被击退,但其在河西的总体实力还是很强大,远超中国。”

  圣人捋了捋胡须,并不意外。就在巢乱后的中和年间,河西吐蕃还对泾原军发动过大规模反扑,攻陷了原州。昭宗迁洛后,他们又对甘州回鹘和朔方军打起了主意。

  再拉长到整个历史维度,随着唐亡、都城转移所带来的统治中心、重心的转移,即使宋明清三代百般努力,也只取得了辟如熙河开边、驻藏大臣、转世灵童的部分成果,并未实现对藏、青、关北、河西等广袤西疆事实上的全面统治。而在这个过程中,西方各势力竞相登场,从菜鸡互啄,到慢慢打出水平。

  “其次是形形色色的种类。”德王又道:“嗢末整体上服从号令,其精壮也被收编了一部分,但自立门户的还是多,依然各行其是。如果朝廷的利益和他们发生冲突,臣以为,他们会像对抗赞普那样对抗朝廷。因为编户齐民等各种政策的强力推行,目前已经有了苗头。但普遍王道停不下,也不能停。”

  “再是归义军和回鹘。”

  圣人不置可否,道:“说说具体怎么办。”

  德王默默观察着他的表情:“吐蕃乃世仇,只能打。”

  “归义军威福自专,但可以宽容。一则血脉同源,二者,这些年来他们孤悬海外,朝廷也没对他们有太多实质上的恩惠。另外,其内部豪族并据,山头林立,张氏想当全心全意的忠臣也难。”

  “可诏张承奉入朝、移镇,若从,则无负张议潮,继续对归义军用兵也是合情合理,毕竟除了张家,其他人的面子不需要给。若张家再三不从,对其用兵也无可指摘。天子要收复西域,不需要经过他张家的同意。比起中国光复旧土,区区张家也无足挂齿。抗拒王政,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圣人脸上略有欣赏,但没说什么。

  “甘州回鹘是盟友,李大将军又在朝为官,可尝试将其部迁走,拆分。”

  “消除地方的各种割据势力、武力集团和吐蕃人留下的一切痕迹,然后继续大力移民。等再过三十年,新一代年轻人成长起来了,也就得治了。”

  圣人嘴角勾了微笑,不过随即晴转多云,阴森森看了徐彦若一眼。

  提前给徒弟备了说辞、话术?

  徐彦若老僧入定。

  圣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盯着德王看了好一会。

  德王也强作镇定,双手按腿,挺直脊背,以示坦荡。

  气氛压抑了一阵子,圣人才哈哈一笑:“善。”

  “拓跋部与折崛部争地,拓跋斥责折宗本仗着麟州杨氏撑腰,包庇族人偷了拓跋部的羊。折崛部上书称拓跋部以贱种辱他,称折崛为蛮狗。”圣人提了一个现实问题,问道:“臣子互相摩擦的事每天都有,你认为这事怎么处理?”

  徐彦若一颗心绷了起来。

  德王稍作思考,道:“三方都过错。虽然党项人内部争端不断,但折崛部偷拓跋部的羊的行为属于偷,偷触犯的是国法。应严厉斥责折崛部,令其交还赃物,明白法律之威。”

  “折崛与拓跋同源,且熟化已久,骂折崛为蛮,纯属口无遮拦,得意忘形。考虑到他们是受害者,一时激愤,便罚它上表自辩。”

  “一应纠纷,应上诉朝廷,哪容得地方拉帮结派。杨氏倚枢密副使、北地夫人为援,为折崛部提供了和拓跋部争斗的底气,应训斥两位夫人,令其对母族严加管教。”

  徐彦若松了一口气。

  目光望向德王,这个少年眉眼与太宗真容深为相像,骨架宽大,天庭宽阔,容颜俊美,而且明事理,有主见。这番意见虽不太成熟,但基本合格,不枉他日日言传身教。

  “善。”圣人说的还是那个很模糊的善字,但内心其实很满意。随着德王渐长,在其他孩子都还小的情况下,加上这一番表现,他已经打算再给德王培植一些党羽,物色一个初步的“班子”,并将其带在身边亲手培养,以备随时突击上位。

  “好了,出去见你母妃吧。”圣人这次的表情和煦了很多:“你走以后,她日夜以泪洗面,以至身形憔悴。好好陪陪她。”

  一墙之隔外,淑妃也悄悄匆匆退出了帷幕。

  见圣人只召见了徐彦若和儿子,被其他妃嫔弄得心里没底的她害怕圣人要对付自己母子,想方设法跑来偷听,原来聊了这些,见儿子应对得当,才放下心来,也不由得有几分扬眉吐气,因为她总听到有人谈论德王不行之类的。

  更远处一处廊檐下,暗中关注的枢密使看到德王出来后母子俩热情相拥,看样子高兴的不得了,心里暗暗不平,有点着急,却又没办法。眯了眯眼,转身隐入黑暗。回了长生大殿,新年唱和进入高潮,群臣豪言壮语不断。

  朱温已死,乾宁三年当再创辉煌。

  新设保险库使一职,固然是一个天授的绝妙敛财方式,但今后每年国库都要往里面送款五十万缗,这不美,必须想办法让圣人多掏点。

  巴蜀要尽快拿下,实在等不急了。崔益能干干,不能干就换个宰相入蜀。

  趁着拓跋思恭之死,关北地区要争取完全纳入直辖。

  即将成立的划归北司的安全院、保密院和秩比九卿的教育寺具体是搞什么的,也得弄清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劝圣人早日杀光内竖余孽,防止寺人反扑,否则君臣都不安心……

  种种美好期望萦绕在耳边,枢密使却一点开心不起来。

  倒是梁逍遥、独孤画、崔玉章这些妃嫔,没心没肺。

  哎。

  政阳啊政阳,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娘的青春保不住几年了。

  偏室内,德王离开后,圣人才显露了些许情绪:“此子不算大,未来如何,难说。我看他为人处事颇有君子之风,好也不好。方今恶世,都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仅仅是这些,还差得远。唯有真正的强者,才能镇压四极。那些小人之术,腌臜心思,江湖肮脏,庙堂丑恶,天家无情,徐公也要教给他。不一定要用,但得懂。”

  徐彦若长叹一声,既为污染这么一个赤诚清澈的孩子惋惜,也为君王之道感到无奈。这就是现实,皇权与生俱来的的缺陷,是不可能被统治阶级自己改变的。

  “徐公看好此子么?”圣人突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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