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说起来,二人其实相熟……
还是苏武先开口一语:“有一个了不得的英雄豪杰之伟人,面对此景,曾有一句词文……”
话题算是开始了,赵佶就问:“何人何文?”
苏武说着:“此人,陛下定是不曾听闻,词文是这么说的,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赵佶点头:“真有吞吐之气,气势惊天!”
“说造景,世间之景,天地造化,满目中国,何处不美?唯有人,人不美……则处处不美……”
上次,上上次,见赵佶,都说造景,这次,苏武还是这么开始。
赵佶听得懂苏武之意,问一语去:“哪里人不美?”
“天下处处,除了士大夫与陛下,几人真美啊,一日餐食难饱,整夜寒床难卧,多是如此,这倒也算还好,更有许多人,生路全无,如草芥而来,如草芥而去,若是一时心中激愤,便去杀人,不是人杀他,就是他杀人……”苏武叹着。
赵佶一语:“危言耸听,耸人听闻!”
苏武不争辩,只问:“官家看过那檄文了吧?”
天子不言……
“那自是看过了,便不多言,官家认也好,不认也罢,到得如今,自是天下之人弃你去也,是那最简单不过的话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好比官家今日看这莽莽大江流,偏偏渡不得,连天子都渡江不得,那这江啊,也就再也不是天子的了……”
苏武自己也是心中有唏嘘,到得此时此刻,真把天子赵佶擒拿在此,他并不是多么激动兴奋,反倒有一种唏嘘在心。
赵佶一时,竟真无言以对,他无言,心中也想,只管是你苏武此时得了势,你说什么是什么吧……我自不认!
认不认的,苏武也不在意。
苏武要直白了:“官家,两件事……”
苏武转头看人,官家不言……
苏武再看大江,继续说:“第一件事,下罪己诏。第二件事,回京去祭拜宗庙,禅让退位!”
天子双眼张开,转头盯向苏武,紧闭的嘴唇里露出一些些白色牙齿:“朕若不从呢?”
苏武不答,只道:“罪己诏要写好,写得让某满意,不仅仅是文辞要让某满意,连那字体都要让某满意,不可胡乱图画,要有陛下书法最好境界,如此,某寻来最好的雕版刻印匠人,刻得一模一样,刊印去发天下!”
“白日做梦!”天子岂能听从?
苏武转头来,稍稍抬头,目光远眺:“陛下可能从这波涛之上浮游到对岸去?”
“你这何意?你这是何意?”天子脚步在退。
“刚才下马的时候,听人说陛下已然下了水,水都淹没到腰腹之上了,何以又上来了?”苏武语气并不是狠厉,很寻常平淡……
天子开口去……收口回,一时噎住。
“天热水凉,正是消暑,何以陛下不去?”苏武还问。
“你真乃逆贼也!”天子骂人。
苏武忽然伸手一抓,一只大铁钳抓在天子小臂之上,有言:“臣随着陛下去浮水,咱二人一起去,臣护着陛下往对岸去游,今日,若是陛下真能泅渡过这波涛大江,来日当还有明君之姿,臣自通檄全国,认罪伏法!走吧……”
只道苏武是说笑?
苏武当真起身,拉着天子就往那水中去。
天子下意识身形往后,想要挣脱,却是苏武大铁钳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苏武脚步一动,天子那身板又怎么可能抵抗得住,不情不愿也好,生拉硬拽也罢,只管把天子拉得连连往水中去趟……
还有苏武话语:“陛下怕什么?某还穿着胸甲未脱,要淹死,便也是某先淹死,来来,走!”
苏武继续在拉,脚步在浅水里踩得水花四溅,天子自也被拉得不断往前!
远处,五十步外,军汉许多,相公不少,看得都是目瞪口呆。
这是做什么?
要把天子淹死当场?
只是众人,都不言,却有人已然吓得瑟瑟发抖,那秦桧更也连忙低头,心中惊恐万分……
只怕此时淹死了天子,一会儿,莫不真就轮到自己了?
然后对天下人说,天子与他秦桧,是一并投江了去?
那燕王何以这般狠辣歹毒啊?竟是真把天子拖拽如狗……
何以真敢如此下手啊?
却看头前水上,苏武更是不断往那深水在走。
那天子抵抗不得,在水中重心一失,往前一个趔趄摔去,人已然横躺在水上。
便让苏武拉得是省力,脚步连连在走,很快,水深已经没到了苏武腰腹之处……
却看苏武还在走。
“你这个癫狂之辈,你这个疯子,失心疯……朕不去浮水,朕不去……”
好在,天子会水,能把头抬出水面来,不断大呼,更是扭动挣扎。
“陛下,某护着你渡江,如此,某淹死水中,岂能不是陛下之喜?”苏武脚步还在往前。
只管去看苏武面目,那是狰狞非常,好似当真要让两人同死在此。
“你快放开朕,放开我!”天子不断呼喊……
苏武依旧不停,水已然没往胸甲,却还是要紧紧拉住天子,往那深水里去。
忽然天子一声大喊:“朕听你的还不行吗?朕听你的就是,快放开朕!”
陡然,苏武脚步一停,低头看了看,水已然真到了胸口,其实也有些走不动了。
苏武不走了,天子连忙平衡身体,站立在水中,那水却到了他的脖颈,身高来论,苏武高了他一个头去。
惊恐稍安的天子,刚刚站稳,连忙口中颤抖去说:“回,苏卿,燕王,咱回……”
苏武不回,还有话语:“陛下啊,说起来,某真想杀你了,许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么招人痛恨!”
“你说什么都对,朕自万恶不赦,招人痛恨!朕下罪己诏,朕禅让就是了……”赵佶面上依旧全是惊恐,不断前后去看,此时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念,只想回头去,上岸去。
“赵佶啊,你真不知,你越是这般说,某就越想起许多事来,便越想将你淹死在此处……”
苏武真想起了许多……
“你到底如何才能放过朕呐,你说啊,朕都去做,去做还不行吗?”天子已然在求,哭着喊着在求。
便是真再往前走几步,只要苏武如铁钳的大手不松,他便当真要淹死当场!
苏武忽然面色一正,开口真说:“某要你从登基那一刻起,不听不喜那些只会日日夸赞你,投你所好之人,你能做吗?”
“能能能!”
“某要你不开那花石纲,要你不在宫城之内造景换景,你能做吗?”
“这有何难啊……”
“某要你那日女真围城,你亲自披甲执锐上那城头,与满城军民站在一处,决心死战,而不是仓惶而逃,你能做吗?”
“朕知道做错了,悔之晚矣,当痛改前非,再有此事,朕定听你的,一定这么做!一定能做到!”
“可惜,晚了……”苏武唏嘘一声,若真能做到,那是真好……
若真能做到,今日,天子怎么也当往深水里去,且看是身穿铁胸甲的苏武先淹死,还是他赵佶先淹死……
他做不到!
也有一句话来说,他不是知道错了,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苏武忽然放了手,却问一语:“陛下,你敢再往前去吗?”
话语还没说完呢,只待苏武转头去看,那天子已然飞快转身去了,正在手脚并用往岸边去走……
“唉……”苏武叹着气。
却是呼喊一句去:“陛下勿急,回头来,看看某!”
说着,苏武起步,当真往前去……
天子当真转头去看,那真是丝毫不敢忤逆……
只看那苏武,真往深水去,不得几步,水就没过了苏武头顶……
天子看得一惊,等了等,许久不见苏武冒头来。
天子心中陡然大喜,淹死淹死,淹死最好,淹死吧,快淹死了去!
淹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好似真过去了许久,天子左右去寻,人呢?看不到人了,心中自也越发惊喜,果然,此辈莽夫,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把自己淹死了……
“嚯呦!”一处水花迸溅,就在天子身侧不远,一个头颅从水中冒出,满脸是笑:“天热水凉,当真舒爽!”
岂不正是那得意忘形要淹死自己的苏武?
这一刻,莫名之间,天子万籁俱灰,面如白纸,呆愣不动。
只看那苏武,已然往岸滩而去,不得片刻站起身来,水深在腹,迈步去走。
只待苏武上岸,回头去看,天子依旧在那里站着。
苏武在岸边去说:“陛下,回了……”
话语去,天子身形一震,转头来,茫茫然看了看左右身边大水,起步来走,行尸走肉一般,走到苏武身旁……
“你说,罪己诏有何难?禅让又有何难?活着足矣,活着真好,是也不是?”苏武在笑,不是讥讽讥笑,就是爽朗在笑。
“是……”天子之语,细弱蚊蝇……
“走吧……”苏武抬手一揽,一支长手臂架在天子肩膀之上,走……如同好友勾肩搭背。
五十步之外,看两人这般模样,不知多少人大气一松,也不知几个人心头一喜。
不杀人,不杀人就好!
却看两人勾肩搭背而来,走到近前,秦桧连忙想把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肌肉抖动之间,一笑比哭还难看……
只听燕王一语说来:“哭给谁看?”
秦桧双手被绑缚在后,却还能躬身:“大王真乃……”
顿住了!
“什么词?”苏武问。
“大王真乃……真龙!”说出来了。
“好,有大事交给你!”苏武丝毫不遮掩,一语就去。
什么大事?
得罪天下士大夫之事,整治天下士大夫之事。
不是苏武吩咐的,是秦桧“谗言上奏”的,苏武要做什么,秦桧就得在朝堂来上奏,然后苏武听来,有道理,就去干,让秦桧干,还得干好!
只管有一日,差不多了,苏武“陡然醒悟”,皆是秦桧包藏祸心,是秦桧谗言祸国,致使士大夫们蒙受不知多少“不白之冤”,何以平众怒?唯有刀斩国贼,最好五马分尸,以平众人之怒!
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