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整个实验室后,滤液积蓄成了可观的半罐。
接着,缓慢滴入稀硫酸进行酸化,降低目标产物水溶性,为有机萃取做铺垫。
这步比制取水杨酸时更复杂些,过酸的环境反而会破坏有效成分。
缺少检测试纸是个问题,但汤碗里出现的紫甘蓝提醒了他,试纸没有,花青素在庄园里可遍地都是。
这种深秋季节还在大量供应的廉价蔬菜,榨汁后就成了天然酸碱指示剂。仅持续了两天的味觉品尝法迅速淘汰,现在需要的只是在颜色从紫红转为鲜红前及时停手。
再次过滤除去沉淀,请出老朋友乙醚,将两者混合,适度地搅拌摇晃。
空气中漂浮着迷离的甜味,头脑微微发晕。
两种透明的光泽在瓶里闪烁,随时间泾渭分明,杂质下沉,而提取物上升,溶解在轻盈的有机相中。
“我们得快些。”游离的脂状液滴还在分界线间沉浮,克拉夫特就开始了操作,迅速将下层水相移走,哪怕这也会导致相当一部分浪费。
“在这步停留太久的话,抑菌效果会明显减弱,不知道为什么。”
时间是无声的大敌,乙醚中孕育着某种反应,正一点一滴地侵蚀目标。
必须要快,像救人一样快。
它从水中被萃取,现在又要将它带回水中。
稀释澄清的草木灰溶液带着清苦气息与乙醚相遇。呼吸般的微量泡沫,显示着酸碱正在向另一极缓缓偏移。
精盐随后进入,使溶液接近生理性的平衡。
至此,那种东西已经以相对稳定的形式在水中重生。
但还远远不够,还不能称得上纯净。
经煮沸炙烤的碳粉被撒入,将杂色、异味和不可见的有害物质悉数吞噬。待其沉淀后滤去,加入新一批反复吸附净化。
液体三度穿过灰黑的滤纸时,几乎与旁边的净水没有太多区别,仅有一种极不明显的微黄色,像清茶或稀释的蜜水,反射柔和的淡金光泽。
“可惜。”
“我们没成功吗?”库普小声问道,他对再来一次没太大意见,但某些深层生物有没有意见就不知道了。
“没完全成功。”
“但看起来真的很干净?”
或许从一堆霉斑浊液到澄清药物的对比过于强烈,成品让人有种视觉上的可靠感。
克拉夫特遗憾地看着自己的造物,抽取少许,用行动代替了解释,“抓只没标记的兔子来,对,就还在吃的那只。”
针头快速扎入毛茸茸的后腿,注射、退出。
对命运一无所知的动物本能地尝试挣扎了几次,毛发耸立、双耳竖起,接着安静下来,被食物所吸引,忘记了疼痛。
两人期待的目光中,试验对象若无其事地啃完了半支莴苣,咀嚼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呼吸开始变得短促而不规则,它试着挪动,却像被重物压住,四肢略显无力,似乎有细汗从皮毛下渗出,润湿发红的耳廓和鼻尖。
分不清是惊吓还是颤搐的小幅度抽动时而出现,它蜷缩起来,仍能看到胸膛起伏,但状态显然好不到哪去。
用手背放在灰黑的皮毛上,隐约能感到温度比刚才高了些。
“我试过很多次了,兔子对药物的敏感性比人要敏感得多,一开始甚至是当场致命的。
“萃取改良后的成品让第二批能多活很久,再改良加入碳粉吸附净化后,就是现在的样子。”
克拉夫特收起成堆玻璃器皿,泡进水槽,用抹布拭去碳粉和紫红色试剂斑点。
桌面上的痕迹被清理一空,空气里还弥漫着乙醚和草木焚烧的气味,苦甜交杂。
“这是优化的极限了。”至少是目前的极限。
他坐回到那个唯一的黄色培养皿前,欣赏菌落间接近两个指节大小的空白圆环,像是黎明将至前山顶升起的光冕。
“你看,这就是有效的证明。”
声音和路过熟睡的病患身边时一样轻,仿佛会惊扰了那圈透明的奇迹。
事实再次证明,不是愿意越过某条界限,就会取得想象中的成功,两者间没有必然关系。
菌株质量很高,工艺流程符合理论,但高度提纯需要的并非灵感和个人奇迹,而是更可靠的萃取溶剂与容器、多级净化系统、冷冻干燥保存。
这些会随着时间推移解决,可最缺的也是时间。
“可惜了。”他不知第几次重复道,“要是能再快点就好了。”
“您的意思是……神父没救了?”
莫名的压抑涌上心头,也许是相处太久,库普觉得自己对克拉夫特心态变化的感知愈发敏锐。
抑或恰好相反,是克拉夫特的想法更有感染力了。
无需言辞技巧、表情手势,便不知不觉间令人认同。
情绪与意志在语言之外流动,如同挥发的乙醚,渗入空气与血液,呼吸间便已接受了他所思所想。就像……
【像什么来着?】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干脆放弃了思考,神父病情显然比无厘头的灵感重要。
“哦,不,当然不是那样。”医生端起那瓶弥足珍贵的提取物,找出棉布与稻草,层层裹紧。
“拿去吧,有效期三天,纱布浸湿,敷在创口上,每天更换两次。
“配合柳皮提取物退热,继续清创排脓,补液维持,还有机会。”
他停顿了片刻,像在对自己确认,“我们总是有机会的。”
第407章 教子(卷末)
一道伤口的愈合需要多久?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第零日,红色的门扉被推开,纤维在破碎中编织薄膜,血液结为块垒。
三个昼夜,微小的巡回者不眠不休,以吞噬、焚烧为己任,清扫死亡和不应存在于此处的生命。
第七日,鲜红、潮湿、充满呼吸的组织钻出,新生的薄皮沿边缘爬行。花褥铺陈,裂隙封闭。
十四日,血色隐退、肉芽平复,更坚牢的秩序在暗中构筑,张力在表层凝固。
四个足以创造世界的循环后,疤痕方才成熟,如旧经卷层层上蜡,似盐晶坚硬。所受的创伤已经成为过去,是否能从中得到什么尚不可知。
对老年病人而言,过程可能延长三成到一倍,感染者再加一倍,两者兼有的则更长。
病中的时间总是与平日不同,以非线性的方式跳跃。
在昏睡与短暂的苏醒间,日轮被毫无规律地拨动,每次窗外的光线都在意料之外。
梦境的边际向来模糊,时间在沉睡中坍陷得难以分辨,有时仿佛一夜间跨过了几天,甚至有晨昏倒转的错觉。
可一旦醒来,世界的运行又变得异常缓慢。
沙漏像是灌满了水,坠落迟钝拖沓得令人难以忍受,足以把早已准备好的遗言再回顾一遍。
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漫长,异常的发热与疼痛交替。
他如往常那样祷告,每次醒来时一次、进餐时一次,不多不少,并不因病痛更加殷勤或懈怠。
年岁至此,理智已不再抗拒身体的衰弱,所有感觉都在暗示着那个再明确不过的结局。
每次阵痛都是一次告别,像雨水逐滴浸透秋天的土地,他接受它,就像接受秋去冬来、四季更替。
但那位常来的年轻人显然不那么想,反而增加了换药频率,坚持不懈地重复着揭开、扎紧的流程,抓住清醒间隙喂进酸苦的药剂,将一瓶又一瓶液体注入身体。
从他口中得知,素未谋面的主治医生,也是修道院的院长,正夜以继日地改良药物,试图征服这股致命的热量。
说实话,使用体验并不算太好。敷上后,新的疼痛——不是原本的胀痛——而是一股隐秘的刺痛,伴随着介于烧灼与冰凉之间的矛盾感觉,在伤口徘徊不去,时而引起些瘙痒。
药物带来的感觉如此怪异,让本就漫长的清醒时间更加难熬了。
他烦恼于医生无休止的努力,直到发觉梦境的疆域逐日减退,清明的意识返注颅脑,涨满了白昼。
有一天,饥饿来得比平时早些,他下意识张口咀嚼,吞咽微烫的咸粥,未完全化开的粗盐被牙齿磨碎,味蕾为之震颤,像婴孩第一次品尝母乳外的食物。
抬起手臂时,疤痕如绳网般勒着重新学习运动的肌肉。手掌握拳,指节僵硬地发出声响。
又过几天,双腿从麻木中苏醒,生疏地屈伸,第一次踩上地板。
照护者搀扶着他,一寸一寸地直起腰,气喘如牛、心似擂鼓,但每一次都更深、更有力。
当他迈着笨拙、迟疑的脚步走出病房时,每个见到的人都报以极惊诧的目光。
那种目光洗礼着泛白的疤痕,伴随他经过粉刷一新的走廊,在楼道间频频投来,间或紧跟着试图扶住他的援手。
他拒绝了帮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楼梯、走出这座从未见过全貌的建筑,站在庭院灰翳而刺眼的天光中。
扑面而来的喧闹冲淡了寒意。平时封闭的修道院里不知怎么挤满了居民,孩子们高举着花花绿绿的圣象板画,嘴里叼着饼干。
年轻的修士们分成几团忙碌着:修剪植被、捡拾品相完好的常青藤,布置各种饰品。
更多的则是在维持秩序、分发各式小物件,时不时腾出手来,从银盆里鞠一捧圣水洒向队伍。
人群欢快地从身边经过,裹着他涌向红紫布幔装饰的正厅大门。
那气氛如此热烈,唤醒了混乱的记忆,他忽然意识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祝圣节】
圣灵在今天降生于世,要不是重病卧床,他本也应该在自己的教堂与信众一起庆祝。
诵经声随热气在室内蒸腾,将人群拥入天父怀中。
高窗落下的天光和烛火提供了照明,浓郁的甜香味让人不禁感慨主办者底气充足。
如此大量的蜂蜡消耗远不是本地能供给的,即使再富裕也得有人愿意提供才行。
前排坐着的一个背影格外眼熟,他认出了那是常有往来的本尼骑士,穿着一身崭新正装,没有带剑。
见台上的中年院监念完祷词,骑士快速地轻拍了两下邻座少年,后者会意起身上台。
钟声从高处响起,扫净人群中的低语。正疑惑于是什么情况时,院监突然高声朗诵:
“全能的天主,我见一位少年行于暗处!”
走在台阶上的少年措不及防,险些踏空,但良好的反应和平衡能力帮他稳住了身子,快步赶到布道台边缘。
“他的脚步犹疑。”有修士跟着念出,“他的心尚未明了。”
“我要赐他耳,使他能听。
“我要赐他眼,使他能视。”
院监高举双臂,进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眼神瞟向台子对侧,再度提高了音量:
“我要为他预备一位父,使他能行于正路!”
一阵急促的碎步,而后是似乎意识到不妥的有意放慢,努力让木制手杖的敲打与前进同步。
纯白色宽袖丝质教袍扫过石板,登上台面。外袍的宽银边在充足光照下有些喧宾夺主,不是很衬金发,肩上严肃的紫色绶带对过于年轻的面相来说反差太大。
镶嵌了绿松石的镀金胸扣格外显眼,束缚着柔软华贵的绸缎波浪。